掉落一只猫头鹰

　　总待在公寓不是一个好办法，但托马斯又怎么知道，自己出门之后不会被当作那名大名鼎鼎的韦恩先生围追堵截？

　　他完全没把那封谋杀预告信当回事。

　　按理来说，托马斯应该戴个口罩出门，考虑到这座城市似乎每天只怼着韦恩拍特写，他需要遮一遮这张重合度极高的脸。

　　但他不想。

　　我从来不这么做。一个轻缓的声音冒出来。即使戴着面具，也从不遮掩我是谁。

　　噢。托马斯评价自己。看样子我还挺坦荡。

　　他垂着眼睛，睫毛半遮住眼帘，慢悠悠地放下袖口，让小臂上裸露的疤痕被盖住，已然良好地接受自己不会是普通人的设定。

　　托马斯披上外套，打开公寓的门。

　　—

　　“老板！”鲍勃·卡森大叫，快步追上进入电梯的托马斯，扒着厢门将自己挤进来。

　　他在路上打好满肚子腹稿，准备字字泣血地质问上司，实在想不通一向精明的老板为什么脑子一抽要在哥谭发展。哥谭。他的老板丢下城市名字，拍拍领口，不沾衣角地飘走了。哥谭！董事会的一群人大叫，嘈杂像菜市场；哥谭！鲍勃·卡森也大叫——因为他是被指派来哥谭出差的那个。

　　托马斯站在电梯内，按下顶楼，礼貌地等待鲍勃开口。

　　鲍勃看着托马斯。顶头上司平静地回视。

　　遭了。腹稿消失术。

　　鲍勃回想起被上司支配的恐惧，几千字的追问化成烟花炸走，脸上变了个表情，咳嗽一声，表达对老板的关怀。

　　“您刚来哥谭，感觉如何！这真是个好地方！”鲍勃昧着良心说，质问的腹稿死不瞑目：“您挑选的地方确实大有可为，市场分析部认为我们完全可以从韦恩手底下抢走一部分生意，考虑到市中心老旧楼盘的潜力，我们可以入手几个地块，收购打造高端商业区……”

　　托马斯点点头。电梯门开了。不出所料，顶层是他预留的办公室。

　　鲍勃这才想起来自己专注于对老板吹嘘，压根没按电梯楼层。他在老板觉得自己是不机灵的傻子还是工作尽职的上进员工之间，果断选择后者，一抬脚也跟着迈出来。

　　“如果不是您的拒绝，我昨天肯定是要去接机的。”鲍勃表起忠心，一个优秀的员工需要时刻体现自己的工作价值。“我这阵子在落实收购旧工厂的项目，您之前说需要规划一块地作为社区再生项目，昨天我从科波特那儿拿下一块哥谭东区的地，符合您的要求，任何时间都可以亲自视察。”

　　现在他可以拥有一位哥谭的向导了。托马斯拉开椅子，坐在办公桌后，示意鲍勃也坐下。

　　“我刚来到这座城市，对哥谭还不熟悉。”托马斯放松地倚靠在座椅上，话音刚落，他的心头涌上不快，舌头品尝到怪异的味道，像吞了块黏牙的橡皮，喉咙逼迫他把这句话吐出去。

　　鲍勃没察觉出老板的心情波动，脸上立刻露出附和的神色，用力点头，神情严肃地拥护老板说的每一句话，非常上道的毛逐自荐。

　　“您完全可以询问我。”鲍勃自信地挺起胸。

　　“你对布鲁斯·韦恩了解多少?”托马斯问出这个目前他较为关心的问题。

　　鲍勃挺起的胸又缩回去，自信消失，看起来有些局促，嘴里极其小声地嘀嘀咕咕，托马斯根据唇形辨别，他在说些"天杀的韦恩"之类的话。

　　“嗯、呃……”鲍勃组织着语言，面色纠结，鞋子不停摩擦地面。

　　托马斯耐心地看着他。

　　“您来的时候没有被这群哥谭人追问什么吧？”鲍勃首先神情紧张地询问老板，在心底把这群脑子可能有毛病的哥谭人骂了个遍。

　　“没有。”托马斯说。“实际上，他们看到我的脸之后，先是紧紧盯上几眼，困惑地看着我，然后恍然大悟，摆出避之不及的表情，大哼一声，迅速走远了。”

　　就很莫名其妙。

　　托马斯出门前的顾虑消失得无影无踪，哥谭人在看清他的脸之后别说堵上来，一个个尽显高傲姿态，雄纠纠气昂昂，像好斗的公鸡一样走开。

　　鲍勃愤怒地一拍大腿：“他们竟敢觉得您是代餐！没品的哥谭人！”

　　托马斯：？

　　鲍勃注意到自己没忍住把心里话讲出来，有些尴尬，但他苦哥谭人久矣，不吐不快，当即给刚来哥谭的上司讲解这座城市的病情。

　　“哥谭人有种病态的集体荣誉感。”鲍勃用分析精神病的口吻说。“您可能不了解，他们是一群哥谭主义者，具体表现在于：我可以在哥谭斗殴抢劫埋炸弹，但你要是外地人，不行；我可以绑韦恩赚赚外快，但外地人想要对韦恩动手，就是踩哥谭人的面子；我可以谩骂蝙蝠侠，但你要是外地人，你算老几。”

　　“他们歧视外地人！”鲍勃情到深处，又拍了下自己的大腿。

　　总结来说，臭外地的不准来哥谭，滚回去！

　　“我和企鹅人——也就是科波特掰扯地皮的时候可麻烦啦，老板。”鲍勃如同开闸泄洪，更多的话被引出来，在哥谭干活让他饱受这群精神病折磨，看得出他和托马斯关系还算不错，敢于向老板吐苦水：“您知道他吧？他竟然问我知不知道温莱特和韦恩的关系，让我给他透露些秘辛。呸，您岂是韦恩那个花花公子能碰瓷的。如果是在波士顿，企鹅人早就被我们拉去沉水泥了，也不看看全美犯罪率最低和最高的城市是哪些。这座城市有蝙蝠侠，顶多是更麻烦些。”

　　托马斯缓缓挑起眉。

　　“他们认为韦恩是根深蒂固的哥谭人，您顶着和韦恩一样的脸来哥谭，是一种挑衅。”鲍勃终于把话重新绕到托马斯的问题上来，如同撰写文章时只有结尾和标题挂钩，又像是快要交卷了所以不得不紧急交代，语气有些小心翼翼。“您知道，由于您和韦恩相似的经历，即使两边各自回避，总有媒体想捆绑谈论——您不用担心！他够不上威胁。”

　　这是托马斯第二次听到他和韦恩有相似的经历。

　　“辛苦了。”他点点头，和颜悦色地对鲍勃说。

　　鲍勃得到大老板的关心，备受鼓舞，哥谭带给他的摧残一扫而空，疯狂违背打工人原则，精神振奋得还能替老板再干两百年：“您明早有个董事会，还有个要和韦恩集团洽谈的会议，文件已经整理好放在您桌上。昨天休息得怎么样？今天可以熟悉熟悉哥谭市的风土人情。”

　　“休息得还不错。”托马斯说，他心想，甚至有空去杀了个人。

　　高级打工人也是打工人，鲍勃显然不能和自己的上司一样待在办公室看风景，闲着是不可能闲着的，他刚和老板沟通完几句，电话铃声就有如夺命般响起来，听得鲍勃一激灵，被工作消息整得应激，站起来对上司告辞，托马斯看着鲍勃接通电话往门口走，关上门前，几句不耐的谈话传过来：“别让我用这种事麻烦老板，听得懂吗？蝙蝠侠又不会管正当的商业竞争，拿不下来就滚蛋……”

　　显然，他之前在波士顿的行事作风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托马斯翻了翻财报摘要，一心二用，思索用什么样的方式寻找所谓的猫头鹰法庭。

　　他顺手用搜索引擎浏览有关布鲁斯·韦恩的资讯，跳过那些花边新闻，轻易找到几个将自己和他联系到一块儿的报道，目光在字里行间寻捕，八岁这个词醒目地跳出来。

　　韦恩夫妇遇害，八岁的布鲁斯·韦恩幸存。

　　温莱特夫妇遇害，八岁的托马斯·温莱特生死攸关。

　　这就是相似之处。

　　托马斯阅读显示屏上的文字，得出他们八岁时同样父母双亡的结论，前后相差四年。

　　他想起醒过来时看到的那座墓碑。

　　是我父母的墓碑？

　　我很悲伤。一个声音说。

　　不。托马斯冷淡地否决。我不为他们悲伤。

　　他又变成了一位精神病患者，两个矛盾的观念在他大脑中疯狂打架，搅得脑袋混沌，令他心头火起，想挖开自己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

　　我不为我的父母悲伤。这个念头极其自然，甚至带有轻微的快意。与此同时，又浸着些许的沉默。

　　没工夫和这破脑子闹了。托马斯阴沉地想，反手翻开季度环比，让工作碾死情绪。

　　他在温莱特公司待到傍晚，中途顺道考察公司食堂，细嚼慢咽地把大锅饭吃成米其林餐厅，和战战兢兢的员工形成真空区。

　　黄昏半落不落地悬在天上，托马斯走出温莱特公司，以熟悉哥谭为理由，拒绝专车接送，像每个不识路的外来人那样，挑选近路，准备走小巷回家。

　　有风吹起他的发丝。

　　托马斯神态自若，皮鞋踩在水泥的地面上。

　　猫头鹰抓着树枝，轻轻地叫了几声。

　　一道寒光带着破空的声响，贴着他的侧脸划过。托马斯维持着偏头的动作，脑袋堪堪压住肩膀，身体没动，平静地看回去。

　　“托马斯·温莱特。”来人在空荡的巷子中念出他的名字，面罩漆黑，一对橙黄的护目镜镶嵌在脸上，向两旁上沿出斜边。

　　“猫头鹰法庭宣判你的死刑。”

　　寂静。

　　“……好啊。”托马慢慢地开口。他垂着眼睛，轻轻微笑起来，随手从堆满杂物的小巷两侧捡起一根撬棍，在手中慢慢掂了掂，口吻彬彬有礼。

　　“真有缘分。”他说，嗓音轻柔，眼尾细细地弯出弧度。

　　“我也一直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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