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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屠家
云州城四方通衢,东接沧浪,西扼荆山,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外更有奇峰耸峙,飞瀑流川,景致冠绝一方。
可江湖人来云州,不为山水,只为拜访桃源山上的屠家。
屠家世代隐居在桃花林,逍遥度日,行事低调,不喜张扬。
屠骁却是恰恰相反。
十五岁的少女,已经能骑着一匹一人高的黑马,挂着短剑,呼啸着奔扫过长街。
她还未长开,眉眼间尽是少女的娇憨,却偏要学着江湖豪客的模样,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嘴角勾着自以为潇洒的笑。
“小娘子,今儿又去哪里疯耍?”有人唤她。
她并未驻马,清脆的声音一阵风似的吹过,又迅速飘远。
随着声音落下,半贯铜钱顺着窗子“咚”的一声砸在案板上。
“备些下酒肉,我稍后来取!”
“早备好了,老几样——哎,慢些跑!”
她已听不见那人的叮嘱了,因为她的马已经在一间果子铺停下了。
马尚未停稳,人已经迈步入了铺中。
“屠家小娘子,新做的酥油泡螺,加了桃花,要不要尝尝?”
她便甩下一串钱,丢在案上,也不说话,只伸出两根手指敲了敲桌,掌柜的立刻会意,用竹箪盛了两个递过来。
她看着整条街的人笑,整条街的人也看着她笑,那笑意里是亲近、是纵容。
这云州城里,谁人不知屠家娘子?
她招摇却不蛮横,不羁却不傲慢,放纵却不无理,时常招猫逗狗,也不过是小孩子家的顽劣,无伤大雅。
屠家百年铸兵,来云州城求铸兵器的人络绎不绝,这些江湖豪侠出手阔绰,单是吃饭饮酒便能叫酒楼茶肆赚的盆满钵满。
更兼屠家历来乐善好施,修桥铺路,开棚施粥,活人无数,云州百姓早已将屠家视若自家人。
屠骁正与掌柜说笑,却叫一个人打断。
他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娘子,不好了,我方才瞧见一队官兵往桃源山去了!”
她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
她抢出门外,翻身上马,便要离开,身后传来果子铺掌柜的喊声:“哎,酥油泡螺不要啦?”
她头也不回地喊了句“要”,身形却未停。
马蹄飞驰,她忽然一个回身,整个人弯腰悬身,手臂舒展,探手一勾,便将那竹箪稳稳地勾入手中。
这果子金贵,软绵绵的一团,一碰就散,入口就化,吃了如同没吃一样。
若不是她娘好这口,她才不肯花这个冤枉钱。
一路疾驰,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翘着,生怕碰坏了那五十文一个的金贵货。
风在耳边呼啸,将一声声“小娘子”“慢些跑”“当心”的呼喊远远甩在身后。
后来,她回到了桃源山。
山上的桃花坠了满地,酥油泡螺被马蹄踏扁,与桃花烂成一片。
披坚执锐的官兵将屠家山庄围得水泄不通,刀枪出鞘,寒光凛冽。
爹娘、祖父祖母、叔伯婶娘被刀抵着脖颈跪在地上,庄里几十号人,从白发苍苍的仆役到尚在襁褓的婴孩,悉数被押在院中。
她看见一个圆滚滚的背影,穿着紫色的华贵衣袍。
那人捻着胡须,义正言辞地说着一些她不懂的话,宣读着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她听见爹爹和祖父低声安抚她:“不要冲动,唐王已然平反,朝廷只是问话,待到了京城,解释清楚便好。”
她爹爹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蠢话?她又怎么会信了那样的蠢话?
可那时她只有十五岁,与世代幽居的屠家人一样,以为世间自有正义,以为因果皆有业报,天真愚蠢得令人发笑。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押送上路,也不记得路上有怎样的折磨。之后的一切都不清晰了。
唯余火,冲天的大火。
黑烟浓密呛人,红光诡异变形,热浪灼人肺腑。
可这火烧得实在太寂静了,没有一声惨叫,没有匆忙的脚步,更没有呼喊救火的喧嚣。
她身侧,婶婶和祖母的身躯早已冰冷僵硬,颈侧也再无脉搏。
她默然片刻,才惊觉她们已是死了。
只要到了京城,就能洗清冤屈,屠家还能回到原来平静的日子……
只要到了京城,就能真相大白!
他们还在半路的驿馆,她还要到京城去,她不能哭,绝不能哭。
眼泪只会模糊视线,拖慢脚步。
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意,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悲恸,用滚烫的半壶茶打湿了衣袖,猫着身子,摸索着往门边挪去。
每挪动一步,脚下便传来枯叶般的沙沙声,那是被烧焦的木屑。
空中弥漫着桐油刺鼻的气味,她摇晃着房门,门却纹丝不动,显然是被从外面锁死了。
她不死心,又转而扑向窗子,使出全身力气摇晃。
天无绝人之路,窗子竟一下子开了!
原来外面的锁只是虚虚挂着,并未真正锁上。
巨大的气流瞬间涌入,火势轰燃,她被猛烈的热浪掀翻在地。回头看时,婶婶和祖母已被熊熊烈火彻底吞没。
她只是顿了一瞬,便纵身跃出窗外,脚尖轻点在楼下屋檐,身形如燕,直奔另一间房而去。
那间屋子也弥漫着浓郁的桐油味,窗上挂着锁,火光从窗缝中透出,映照着她苍白的脸。
她犹豫了片刻,随即咬牙,使出全力,猛地撞碎窗扇。
不出所料,屋内的火舌如同见了血的野熊,一下子咆哮起来。
“爹爹!翁翁!叔叔!二郎——”
然而没有任何回应。
她再没有水可以打湿衣袖,只能死死捂住口鼻,一头扎进了火海。
屋内,火势已不可收拾,床榻、桌椅、梁柱,无一不被烈焰舔舐。男丁们都安然地躺在床上,平静安睡,显然在火起之前便已断了生机。
她的母亲则趴伏在门口的地上,维持着往前爬的姿势,五指深深抠入地面,指尖已是血肉模糊,腰上躺着半根横梁。
爹娘、祖父祖母、叔婶,甚至那么小的堂弟都……
泪水早已被滚滚热浪烤干,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四肢发软。
就在她以为再无生还者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呻吟。
她循着那微弱的声音踉跄而去,在一处角落发现了那位老迈的仆役。他身躯佝偻,气息奄奄,连番变故已经将他彻底击垮。
此次进京只召了屠家人,她虽好奇他为何在此处,却也顾不得多想,二话不说便架起他,想要带他冲出去。
那老仆却抬手往她嘴里塞了一枚药丸。
“快走,不要报仇……”
他低喃一句,又笑了,“其实,你该叫我一声高祖……”
话音未落,那枯手竟爆发出一股惊人的蛮力,猛地将她推开。
她彻底愣住,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甩出窗外。
那人在火光中摇摇晃晃,步入火焰深处,如同一截枯枝,瞬间被火舌折断。
她侥幸逃脱,伏身在驿馆背后的树林,眼睁睁看着那圆脸太监领着一名小太监静静伫立楼前。
官兵将小楼团团围住,寂然不动。那两人负手而立,冷眼旁观着冲天大火,火光在他们的瞳孔映出金芒,活像从沼泽深处酿出的恶鬼。
彼时她尚且年幼,想不通屠家到底哪里招惹了官府,更不明白他们为何要煞费苦心,演出这样一场“江湖寻仇、毁尸灭迹”的戏码。
数年后,她才从一个刺客口中得知了“长生箓”一物,所有的谜团才如冰雪消融,露出染血的真相。
原来,屠家有一至宝“长生箓”,乃是一种神秘功法。据说修习之后,不仅能延年益寿,甚至可达长生不老之境。
此物玄之又玄,听者多半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但屠骁却明白确有其事。
单凭屠家高祖还活着一事,便足以证明其真实不虚——
他已活了一百三十七岁。
若非那场大火,他究竟还能活到几时犹未可知。
屠骁问那刺客:“你也是为了长生箓而来?”
刺客中了屠骁的剑,已四肢瘫软,不得不实话实说:“正是!”
屠骁轻笑。
刺客不解:“你为什么笑?”
屠骁敛了笑,反问:“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刺客答:“自然是江湖上传的,大家都想长生,我也是如此。难道你不想?”
屠骁又笑起来。
刺客被她的笑戏弄了,有些气恼,再次发问:“你究竟为什么笑?”
屠骁叹了口气。
“因为我想长生,却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什么功法秘籍上。譬如眼前,你该寄希望于我的剑上,我的剑若是再往前,你便是有了长生箓,又哪里有命修炼呢?”
可惜那刺客已经听不到了。
屠骁的剑没有给他希望。
他死前眼睛还圆睁着,充满了不甘,仿佛在说……
“求、求求你……放、放了我吧……”
细碎的求饶声钻入屠骁的耳膜。
她豁然睁眼,视线所及,是一截女子的手臂,正被她死死钳住,手掌已被她捏得发紫,再捏上一会儿怕是要断了。
那女子的身子在纱帐之外,已是半跪在地,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被疼痛夺去了声音,只剩下不成声的呜咽和求饶。
屠骁忆起自己身在宫中,猛然松了手。
她利落地从床上坐起,掀起床帐,赤脚踏在地上,看清了那宫女的面貌。
“对不住。”
她欲伸手将那宫女扶起。
那宫女却像兔子见了狼一般,揉着自己的手腕,连连往后缩,也顾不上什么宫中礼仪了,连滚带爬地飞跑出了门。
桌上摆着一碟精致的果子,还有一整套新的宫装和头面,颜色虽素,倒是较昨日那套精致典雅许多。
屠骁三两下穿上衣服,然后拿起梳子,手腕翻了两翻,便将一头青丝挽成了髻,整个过程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
就在她手中握着簪子,正准备插上去的时候,忽的传来一串整齐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门口,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声响起。
“请娘娘安。娘娘请随臣等前往守静宫。”
屠骁抬手推开门,只见门外立着两列六名宫女。打头的却是个太监。
“这位是……”
她手中转着簪子,如同把玩一柄剑,面上却一副睡眼惺忪、记性不好的模样,懵懂发问。
“回娘娘的话,臣名章简,任守静宫掌事。往后,便是您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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