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语

　　我没再开口，陈语安静的任由我揽着他往家里走，往常也不是没有这样安静的时刻，陈语向来听的多说的少，大部分情况下，即便他没听清也不会开口问。

　　可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这股异样感使我困惑不已。

　　把他送到家门口，我挥挥手。这个世界上最难懂的是情感，别人的心意我不明白，就连我自己的心意，我也不明白。

　　有人天赋卓绝顷刻就能明晰自己的心，但可惜的是，我并没有一双琥珀眼。

　　不同情感的边界究竟在哪里？我总是看见它们之间漂浮着淡淡雾气，我越想驱散，眼前的雾越愈发深重起来。

　　我趴在阳台上，今晚没有星星，可月光很亮，我想照照这月光，让它刺破我眼前的浓雾。陈语也没睡，静静的坐在窗前，他也在看月亮吗？

　　“陈语。”我轻声喊他名字，我又忘了他听不清。

　　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我和陈语小时候的事。

　　趴在阳台上的小小少年大声喊着：“陈语，出来玩儿！”，于是那个叫陈语的小小少年就咧着一口白牙冲他笑。后来他们长大了一些，小小少年成为了少年，他的年少轻狂，却让另一个少年的世界失去声响，“陈语。”他喊他名字，他木然地看着他，琥珀色眸子失去光彩。再到后来，其中一个少年已渐渐褪去青涩，几乎已经成为一个年轻男人，可他还是下意识的喊起那个少年的名字，“陈语。”

　　陈语转身躺了下去。我看着眼前的月亮变得朦胧，这皎洁月光没有刺破我眼前的雾，反倒叫我眼前的雾给它蒙上一层阴翳。

　　陈阿姨下夜班晚，我知道他们家一直都不锁门，明明可以直接从大门进去的，可我没有这么做，只是又爬上了他家二楼的窗户。

　　陈语背对着我，像一个被包裹的茧，在流水的月色下微微颤抖，我突然想起那只受惊的小鸟雀。原来我只是害怕正面迎上那双琥珀眼。

　　我在他身侧躺下，他刚听不见那阵子我总害怕他出事，每天晚上都悄悄从他家窗台上翻进去，陪着他睡觉。陈语睡相很老实，躺在那就一动不动的睡到天亮。相比之下我的睡相就比较难看了，往往睡着的时候在这头，睡醒发现在那头。

　　有一段时间我在杂志上看到，睡觉时被人抱着会产生安全感从而睡的更好，于是我就执意要抱着陈语睡，可似乎起了反效果，我睡相不是不好，而是到了很糟糕的地步，有的时候半夜醒来发现原本环着陈语的手被我枕在脑后，两条腿却搭在陈语身上。

　　这小猴崽子竟然也不恼，只是默默的把我推到一边。后来他回去上学了，我也没再爬上他家的窗台。想到这些糗事我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竟然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陈语。”我又叫他，我明明看见他的助听器放在床头柜上。原本微微颤抖着的他突然抖的更厉害了。我听见他抽泣的声音，一开始很小声，然后越来越大，枕头湿了，他的眼泪好冰。

　　“怎么哭了。”他哭的有些缺氧，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他渐渐止住了颤抖，但因为哭了太久，一时之间仍止不住的抽泣。

　　像小时候那样，我环住了他的肩膀，他仍旧背对着我，不肯看我一眼。我终于明白那股怪异感是什么了，今晚陈语不是任由我揽着他走，而是我在拖着他走。

　　可是为什么呢？我不是你哥哥了吗？小猴崽子也不要我了吗？他还在抽泣，我也不知为何，眼泪掉了下来，浸湿了他的肩膀。

　　陈语停止了抽泣，他伸手抹掉了自己的眼泪。我知道他睁开了眼，可他却不愿看我一眼，这样也好，两个红着眼眶的人并不适合对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耳边浅浅的呼吸声，陈语睡着了。还好他没有推开我，只是任由我像小时候一样抱着他，我的下巴抵在他的头上，他的头发很软，这会儿不像小猴崽子了，倒像一个大大的抱抱熊。“晚安。”我闭上了眼。

　　向来不常做梦的我久违的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还在上高中时每天去接陈语放学的情景，我仍旧蹲在教室后门，等着他从前门出来，可他却对我视若无睹，径直从我身边离开了。“陈语。”我追上去，想抓住他的胳膊，却只抓住他长出一小截的校服袖子，他把我甩开了。

　　我不死心，一路跟着他回到了家。突然天幕拉黑，我和陈语又出现在他家的屋顶上，他仰头看着星星，我的怀里也多出一把吉他，“陈语，你听听我唱的怎么样。”他没反应，于是我自顾自的唱了起来，陈语却捂住了耳朵。

　　“到底怎么了，陈语你看着我。”我有些崩溃，把陈语的脸扳了过来，迫使他看向我，又是那个死寂空洞的眼神。

　　他骂我也好打我也罢，这样至少能让我的心里好受些，可我独独受不了这个，我不敢看那小鸟雀的眼睛，我怕它变成尖利的喙，狠狠啄向我迷茫的心。

　　我惊醒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我仍环抱着陈语，也没有向以往一样睡的乱七八糟，幸好只是一个梦，我缓了口气，幸好陈语没有真的不理我。

　　我看着身边的陈语，他睡的正熟，嘴角挂着一丝浅笑，应该是做了个好梦吧。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梦是否也存在能量守恒？比如说一个人做了噩梦，那他身边的人就会做个美梦。

　　如果真是这样我愿意替陈语把噩梦做完。他太苦了，如果梦境里能有一点甜，至少梦境里能有一点甜。

　　我摸了摸陈语的头发，他睡相真的很老实，一旦睡着了就保持着那个姿势。他没有推开我，我还是他的哥哥，他还是我的小猴崽子，确认完这一点，我悄悄从床上爬了起来，离开了他家，这次是从大门出去的，没有翻窗。

　　傍晚，我照常去他家等他一起去酒吧，却没见着他，倒是把昨晚通宵又一直上班到现在才回来补觉的陈阿姨给叫醒了，“是小朗啊，小语他好像早就出去了。怎么了，两个人吵架了？”

　　连日工作让陈阿姨的脸色很差，身形也越发消瘦，我知道她拼命工作的原因，她在攒钱给陈语装人工耳蜗。

　　“没有，我给忘了，昨天陈语说了今天他会早去让我别等他来着。”我装作突然想起的样子，猛一拍脑门，“您看我这记性。”我不能再让她担心。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陈阿姨似乎放下心来，“阿姨，您也得保重身体才是，这日子还长，慢慢来，总有那么一天的。”我想劝劝陈阿姨，可她却只是摇了摇头，努力朝我挤出一个微笑。

　　“小语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也是个懂事孩子，大人的事小孩儿就不用操心了。”“可是……”我还想说点什么，可她拍了拍我的肩，“快去吧，别迟到了。”

　　“那您好好休息。”

　　“欸。”

　　在陈语家耽搁了一会儿，今天到酒吧的时候有些迟，陈语正在给客人点单，他认真的记着小纸条，突然他愣了一会儿，手里拿着张小纸条。

　　我该开始唱歌了，我调整好椅子，坐在小舞台上，兰姐突然交给我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可以帮我点首歌吗？我失恋了。”失恋不是一件好事，可能明白自己的心意，终究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我开始唱了，今天客人不多，连每天都准时出现在右侧吧台的林泉羽，今天也没守约。明明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约定，我突然又开始嘲笑起自己来。

　　兰姐拉着陈语在台前坐下，他在看我，我也看向他，陈语是个守约的人，尽管我们之间也没有约定。

　　我冲着陈语笑了一下，继续唱道：“爱是自愚愚人演出，答案清楚才能谢幕。”如果说爱不过一场表演，那愚人可否明白什么是爱？我是愚人，可我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我不知道。我自诩用歌曲来表达情感，可连我心里究竟要表达什么样的情感，现下都有些模糊了。

　　唱完这首歌几乎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兰姐，我有点累，今天就先唱到这里吧。”下了台，我对兰姐说道。“累了今天就不唱了。”兰姐也拍拍我的肩。

　　在吧台坐下，“一杯月下私语。”我的酒量一般，平时也不喝酒，但林泉羽每天都点一杯这个，我突然就想尝尝究竟是什么味道。

　　陈语站在我身后，“陈语，能陪我坐一会儿吗？”我问他，我知道他不会拒绝我的请求，我又给他叫了一杯牛奶，“小孩子不能喝酒。”

　　我没说话，陈语也不开口，我们就这样相顾无言。那杯月下私语快被我喝完了，说实话味道一点都不好，可我还是把它喝完了。“一杯月下私语。”林泉羽来了，他也没有失约。

　　“泉羽哥。”“今天怎么没唱歌。”他问道。“唱了，你迟到了。”真奇怪，这样略带委屈的话语为什么会从我嘴里说出来。

　　陈语还是一言不发的坐在我身边，我揽过他的肩：“泉羽哥，还没介绍给你认识呢，这是我弟弟，陈语。”

　　“你好，我是林泉羽。”

　　“你好，我是他弟弟，陈语。”

　　一个是我哥，一个是我弟，这两个本该是陌生人的人却因为我有所连结。他们俩握了握手，陈语却突然转身进了后厨，但我没听见有人喊他，难道是酒精也短暂的封存了我的听觉？原来陈语的世界是这样的吗？

　　“我这里有个机会，但不保证能成功，你要不要来试试。”林泉羽扶了扶眼镜，镜片闪过一道白光。

　　我一直等待这一天，可机会真到我面前时，我却有些退缩了，我真的是想通过歌声表达什么情感吗？我想表达什么呢？最开始唱歌的时候我也不过一时兴起，陈语只是答了一个“嗯”字，于是我就唱到现在。

　　喝了酒，我的头有些晕，我顺势在吧台上趴了下来，林泉羽没有劝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仰头看向他，试图从那双镜片后找到他的答案，可是我看不出来，他的眼睛也氤氲在雾气中了。

　　我害怕那片雾，“哥。”于是我叫住了他，不管是谁，能把我从这片雾里带出来就好。他突然一笑：“你弟弟来了。”

　　“陈语你下班了？我们回家。”眼前渐渐明晰，我试图起身，可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向一边倒去，林泉羽抓住了我，陈语跑了出去，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我都没有反应过来。

　　“诶，陈语你等等我！”他没停下，小鸟雀飞走了。

　　“你好好考虑一下，我先回去了。”林泉羽拍了拍我的肩，也出了酒吧。

　　我颓然地坐在吧台边，兰姐给我倒了一杯冰水，我猛灌一口，一下子清醒过来。

　　“对一些人来说，酒是镜子，对另一些人来说，酒又是迷雾，那你呢，你的答案是什么？”没来由的，兰姐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只看见镜子里的一团迷雾。”

　　我的心越来越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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