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无情

　　“凌霄阁”里静得可怕，只有黑胶唱片里流淌出的低沉爵士男音，像午夜叹息，缠绕着每一寸空气。赵三跪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膝盖下的波斯图案似乎都在扭曲。他额上的汗珠汇成小溪，顺着鬓角往下淌，砸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沈聿背对着璀璨的城景，面容隐在阴影里，只有指尖夹着的雪茄，猩红一点，明明灭灭。他刚才那句问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压在赵三身上，也压在我心上。
　　谁让你去的？
　　这五个字，剥开了“意外冲突”的伪装，直指核心。
　　赵三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他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里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聿似乎没什么耐心等。他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隔着烟雾，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冰冷，审视，不带丝毫情绪。
　　“你的场子，”他开口，是对我说的，“损失多少。”
　　我稳住心神，尽量用汇报公事的口吻：“初步估算，硬件损失超过两百万。停业期间的流水和客户流失，无法估量。”
　　沈聿没什么反应，只是将视线重新投向抖得像疟疾发作的赵三。“听见了？”他问，声音依旧平淡，“两百万。加上我的面子。赵三，你长进了。”
　　“聿哥！聿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赵三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垮，猛地以头抢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是我鬼迷心窍！是我混蛋！我不该碰您的场子！求您饶了我这次！损失我赔！我双倍赔！”
　　“谁让你去的。”沈聿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却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令人胆寒。
　　赵三的哭声戛然而止，他伏在地上，身体僵住，似乎在经历巨大的内心挣扎。
　　沈聿不再看他，转而走向酒柜，又拿出一个杯子，倒了小半杯琥珀色的液体，然后，出乎意料地，递给了我。
　　“压压惊。”他说。
　　我愣了一下，接过酒杯。冰凉的杯壁触碰指尖，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我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但他只是平静地回望着我，仿佛递酒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
　　就在这时，地上的赵三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带着哭腔喊了出来：“是……是陈三小姐！是陈璐让我去的！”
　　陈璐？
　　这个名字像一颗冷水滴进油锅，在我心里炸开。陈璐是京城另一个有名的千金，家里背景不比沈聿差多少，性格骄纵跋扈是出了名的。更重要的是，圈里人都知道，她痴恋沈聿多年，是沈聿众多追求者中最执着、也最不择手段的一个。
　　她让赵三来砸我的场子？为什么？因为我“霸占”了沈聿的注意力？还是因为……林薇的事，她听到了什么风声？
　　沈聿听到这个名字，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极轻地嗤笑了一声，像是早就料到，又像是觉得无趣。他走回窗边，看着脚下的万家灯火。
　　“她许了你什么好处。”这不是疑问句。
　　赵三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陈……陈小姐说，只要能让皇朝开不下去，让……让丽老板在京城待不下去……她就帮我牵线，拿到城东那个开发区项目……”
　　果然如此。我心底一片冰凉。在这些真正的权贵眼里，我苦心经营多年的皇朝，我韩冰这个人，不过是他们博弈中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是讨好另一个人的投名状。
　　“聿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就是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条狗命！以后我赵三给您当牛做马……”赵三又开始磕头。
　　沈聿终于转过身，摆了摆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滚出去。”
　　赵三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房间，连头都不敢回。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沈聿两个人。爵士乐还在流淌，气氛却更加诡异。
　　我握着那杯酒，没有喝。今天晚上的信息量太大，我需要时间消化。陈璐的敌意，赵三的背叛，还有……沈聿此刻难以捉摸的态度。
　　“陈璐那边，我会处理。”沈聿先开了口，他走到沙发边坐下，长腿交叠，恢复了那副慵懒又掌控一切的模样，“你的损失，赵三会双倍赔偿。停业期间，所有员工的薪资照发，从我账上走。”
　　他处理得干脆利落，甚至可以说，给了我一个超出预期的交代。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轻松，反而更加不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皇朝这点“面子”？显然不是。
　　“谢谢沈爷。”我低声道谢，心里警铃大作。
　　沈聿抬眼看向我，目光锐利，像是能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我内心的疑虑。“韩冰，”他叫我的名字，每次他这么叫，都让我神经紧绷，“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帮你？”
　　来了。我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因为皇朝是沈爷常来的地方，有人砸场子，是不给沈爷面子。”
　　这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沈聿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带着一丝嘲讽。“面子？”他轻轻晃着酒杯，“我的面子，没那么值钱。至少，不值得为这点小事，去驳陈璐的面子。”
　　他说得直接而残酷。陈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为了我一个夜场老板去得罪陈璐，确实不划算。
　　“那沈爷的意思是……”我谨慎地问。
　　沈聿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睛牢牢锁住我，里面翻滚着一种我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像是探究，像是兴味，又像是一种……狩猎前的评估。
　　“我帮你，”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清晰，“是因为我觉得，你值这个价。”
　　值这个价？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当成了什么？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沈爷，我不明白。”我强迫自己冷静。
　　“你很快会明白的。”沈聿靠回沙发，重新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姿态，“场子尽快修好。以后，类似的事情不会再发生。至于陈璐……”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她很快就会知道，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是什么下场。”
　　他的话像是一道冰锥，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我不是傻子，他话里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他替我出头，解决麻烦，不是为了正义，也不是为了那点虚无的“面子”，而是因为他对我这个人，产生了“兴趣”。一种所有者对被占有物的兴趣。
　　而这种兴趣，比陈璐的恶意，更让我感到恐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云顶”会所的。坐在回皇朝的车里，窗外的霓虹飞速倒退，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真实。沈聿最后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
　　“你值这个价。”
　　……
　　皇朝的修复工作进展得飞快。赵三第二天就派人送来了巨额支票，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施工队日夜赶工，不到一个星期，皇朝竟然焕然一新，甚至比之前更加奢华。
　　停业期间，员工的工资果然按时到账，分文不少。谣言不攻自破，甚至因为这场风波，皇朝反而多了几分神秘的色彩，重新开业那天，客人络绎不绝，生意比之前更加火爆。
　　仿佛那场打砸从未发生过。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沈聿来的次数明显增多了。他不再总是和那群狐朋狗友扎堆，有时会一个人来，坐在老位置，点一瓶酒，也不怎么喝，就是坐着，目光时常会落在在场内巡视的我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漠视，而是一种露骨的、带着审视和占有欲的打量。像在评估一件即将到手的古董，计算着它的价值和摆放的位置。
　　我尽量避开他的视线，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无处不在。皇朝里的员工都是人精，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对我更加恭敬，甚至带着一丝畏惧。
　　期间，我抽空去公寓看了林薇几次。她的妊娠反应开始明显，整个人憔悴不堪。我最终还是艰难地开口，转达了沈聿的意思——孩子不能留。
　　林薇听完，没有哭闹，只是呆呆地坐了很久，然后哑着声音说：“丽姐，我知道了。帮我……安排吧。”
　　我联系了一家保密性极强的私立医院，预约了手术时间。送她去医院的那天，天气阴沉。她躺在病床上，脸色比床单还白，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丽姐，我是不是……特别贱？”
　　我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什么也没说。在这个吃人的地方，贱不贱，由不得我们自己选。
　　手术很顺利。我在医院陪了她一天，等她情况稳定后，给她留了一笔足够她生活一段时间的钱，并告诉她，如果想离开北京，我可以帮她。
　　林薇摇了摇头，眼神空洞：“还能去哪呢？”
　　我无言以对。
　　安顿好林薇，回到皇朝，已经是晚上。场子里灯火通明，喧嚣依旧。我走上顶楼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疲惫地靠在门上。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明晚八点，‘澜苑’，陪我吃顿饭。沈。”
　　澜苑，那是沈聿的一处私人宅邸，据说从不带外人去。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看着那条短信，仿佛能看到沈聿在那头，带着势在必得的冷笑。他帮我解决麻烦，替我撑腰，不是为了做慈善。现在，是他索要“报酬”的时候了。
　　而我，有拒绝的资格吗？
　　皇朝刚刚恢复元气，陈璐虎视眈眈，林薇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拒绝沈聿的代价，我承受不起。
　　我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光线变暗。然后，我抬起手指，在回复框里，敲下一个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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