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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日子不紧不慢地滑入深秋,梧桐叶落尽了最后一片金黄。那件折叠整齐、带着皂角香的外套,像一颗被小心安放的石子,在许清的心湖里沉底,表面恢复平静,内里却始终存在着,提醒着那次短暂的交集。
法语课的进度已经讲到了条件式现在时,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某种假设的、可能性的状态。许清的笔尖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划着,写下的却不是“si”引导的从句,而是一个个不成形的、缠绕的线团。她忍不住想,如果那天在器材室,她没有那么慌张地逃走;如果在那次音乐会邀约时,她能鼓起一点点勇气……现在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假设本身,就带着条件式特有的、虚幻的色彩。
下课铃响,她照例磨蹭着收拾书本,等周砚和他的朋友先离开。就在她抱着书走出教学楼时,发现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带着深秋刺骨的凉意。没带伞。她叹了口气,准备将书顶在头上冲回宿舍。
“许清。”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平静无波,却让她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她转过头,看到周砚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他今天没和乐队的人一起走,独自一人,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显得有些清寂。
“……周砚。”她低声回应,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怀里的书边缘硌得生疼。
他几步走到她身边的屋檐下,雨伞“咔哒”一声轻响,在他手中展开,撑开一片干燥的、隔绝了雨声的空间。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前方的雨幕里,声音依旧平淡:“去哪?宿舍区?”
“嗯。”许清点头,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发紧。
“顺路,一起吧。”他说着,已经将伞面微微向她这边倾斜,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同学间最寻常的互助。
许清愣了一瞬,随即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踏入他撑起的这片小小的天地下。距离瞬间被拉近,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松香和洗衣液的味道,能感受到他手臂摆动时带起的轻微气流。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全身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连雨点敲击伞面的声音,都像是放大了数倍,敲在她的心鼓上。
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校园小径上,一时无话。沉默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伞下的方寸之间。许清低着头,盯着自己湿了鞋尖的运动鞋和身边那人同样被雨水打湿的裤脚,心跳快得几乎要失控。她搜肠刮肚,想找点话说,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却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关于法语语法、关于天气、关于乐队的客套话,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笔记,”周砚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上次借你的,逻辑很清晰。”
他又提起了笔记。许清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他依旧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在伞下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柔和,看不出任何试探或讽刺的意味。
“……谢谢。”她干巴巴地回答,心里却翻江倒海。他到底是真的觉得笔记有用,还是……在用这种方式,再次轻轻触碰那个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用谢。”他顿了顿,脚步未停,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类似自嘲的东西,“至少,比我自己乱记的要好。”
许清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一点点……不那么游刃有余的样子。是因为学习吗?还是别的?
没等她细想,宿舍区的拱门已经近在眼前。周砚在门口停下脚步,将伞又往她这边挪了挪,确保她能完全不受雨淋地走进去。
“到了。”
“……谢谢你的伞。”许清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伞下的光线昏暗,她似乎看到他眼底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太快,她来不及分辨。
“嗯。”他应了一声,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漠,“走了。”
说完,他转身,黑色的伞面划开雨幕,独自朝着与宿舍区相反的、校门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很快模糊在越来越密的雨丝中,挺拔,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孤独。
许清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缓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一片滚烫。伞下那短暂几分钟里,他靠近的温度,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他那句意味不明的关于笔记的话,还有他最后转身离去的背影,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感知里。
这一次,他没有留下任何实物,比如一瓶水,一件外套。他只是和她共用了一把伞,走过了一段不足五分钟的路。
可这段路,却比之前任何一次短暂的接触,都更让她心慌意乱,也更让她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无法逾越的距离。他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却又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他的友善和帮助,似乎总带着一种界限分明的礼貌,让她无法靠近,也无法解读。
她转身走进宿舍楼,将外面的风雨隔绝。楼道里灯火通明,喧闹温暖,却驱不散她心头那股潮湿的、微凉的怅惘。
那把伞,撑开了一片天空,也清晰地划下了他们之间的界限。
她的暗恋,在这场秋雨里,仿佛又深了一寸。
那次共撑一把伞后,许清和周砚之间,似乎陷入了一种更加奇怪的境地。他们依旧不说话,法语课上依旧隔着遥远的距离,但某些东西,像被雨水浸透的土壤,悄然发生着变化。
许清发现自己观察周砚的角度,多了一层之前没有的、细微的探究。她开始注意到,他并非对所有人都保持同样的疏离。和乐队那几个固定成员在一起时,他偶尔也会露出很浅的笑容,虽然转瞬即逝。她注意到他习惯用左手转笔,在思考时笔尖会无意识地在纸上点出细密的节奏;注意到他看似在听讲,有时目光却会放空,落在窗外被风吹动的树梢上,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遥远的思绪。
她依然没有勇气主动靠近,但那本被锁起的笔记本,却被她重新拿了出来。她不再仅仅记录那些心跳加速的瞬间和琐碎的观察,开始尝试在上面写一些别的东西——一段读到的、让她联想到他的诗句;一段听到的、觉得他会喜欢的冷门旋律的听后感;甚至是对某个法语语法点的困惑和思考。仿佛这本笔记本,成了她与他之间一个沉默的、单向的对话通道。
转眼到了期中考试周,图书馆一座难求。许清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一个位置,刚坐下,就看见周砚和他的乐队贝斯手陈浩抱着书走了过来,坐在了她斜前方的桌子。她的心立刻提了起来,下意识地将摊开的笔记本往怀里收了收。
整个下午,她都很难集中精神。眼角的余光总能捕捉到他的身影——他低头演算时的专注,他偶尔和陈浩低声交流时微微蹙起的眉,他靠在椅背上短暂闭目养神时安静的侧脸。
临近傍晚,陈浩似乎先走了。周砚还坐在原地,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物理习题集,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许久没有写下一个字,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难题困住了。
许清的心跟着他那支转动的笔,一起悬在半空。她想起自己笔记本上,前几天刚好详细整理过这类力学题的几种解题思路,还标注了容易出错的陷阱。一个大胆的、从未有过的念头,如同微弱的小火苗,在她心里蹿动了一下。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笔记本的边缘,指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给他看吗?会不会太突兀?他会不会觉得她多管闲事?或者……更糟,联想到笔记本里那些不该存在的内容?
就在她内心激烈挣扎,几乎要放弃这个念头时,周砚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合上了习题集,揉了揉眉心,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那一瞬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许清猛地站起身,拿着自己的笔记本,几步走到了他的桌前。
周砚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住,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她。
许清的脸瞬间烧得通红,连耳根都烫得厉害。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几乎是闭着眼,将翻到某一页的笔记本推到他面前,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这个……这个类型的题,我……我刚好整理过一点思路,不知道……有没有用……”
语无伦次地说完,她立刻收回手,像是怕被烫到一样,转身就想逃回自己的座位。
“许清。”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阻止了她仓皇的脚步。她僵硬地停在原地,却没有勇气回头。
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然后是短暂的沉默。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许清感觉自己的后背快要被那沉默的目光灼穿了。
“……很清晰。”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平时似乎温和了那么一点点,“谢谢。”
仅仅是这两个字,让许清悬着的心,像是终于找到了落点,却又因为落得太快,而带来一阵眩晕。她胡乱地点了点头,依旧不敢回头,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迅速坐下,将滚烫的脸颊埋进了臂弯里。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是书本被收进背包的拉链声,椅子被轻轻推回原位的摩擦声,最后,是脚步声逐渐远去。
直到图书馆彻底安静下来,许清才缓缓抬起头。斜前方的座位已经空了,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看向自己依旧摊开在桌上的笔记本,那一页,除了她娟秀的字迹,旁边空白处,多了一个用铅笔轻轻画下的、小小的音符。线条简洁,却无比清晰。
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有一个音符。
像是一个回应,一个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无声的密码。
许清伸出手指,极轻地、极轻地拂过那个小小的音符,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酸涩,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确认的甜。
他看到了她的笔记,并且,留下了痕迹。
这一次,不再是她的单向注视和记录。他看到了她想要传递的东西,并且,给出了回应。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图书馆的灯依次亮起。许清坐在原地,看着那个小小的音符,久久没有动弹。
她的暗恋,依旧沉默地生长在无人可见的角落。但此刻,这个角落,似乎透进了一缕极其微弱的、来自她仰望的那颗星星的反光。
这反光如此微弱,不足以照亮前路,却足以让她在接下来的、依旧漫长的黑暗里,怀抱着一点卑微的、不敢言说的希冀,继续沉默地仰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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