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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庭
乌蓬镇坐落崎域以西,依山傍水,物华天宝,民生富足,家家安居乐业。
镇上各户以渔为生,元佑年间高成皇帝南下微服私访彻底改变了此地经济结构。
传闻皇帝只携一支军队护送,宫中三千佳丽唯盛宠的芸贵妃一人作陪。圣上与爱妃戏游各处,在青水河游船滑水、樊楼包下满室佳肴、夜半垂钓享受贤者之好……
甚至班师回朝后洋洋洒洒写下一篇《乌蓬春》聊表纪念。
朝中大臣可是纯种马屁精,不仅竭力逢迎夸赞,而且纷纷南□□验一把人文风情。一时朝中上下流行起了下乡视察,与民同乐之风。
这对乌蓬镇的百姓来说可是天大好事,知镇也积极推动整改。十中有七的渔贩转行做起了水上买卖,多户人家兜售起当地特产,什么潇湘馆、红杏楼、藏春阁一个接一个兴起。镇中人口也快速增长,期间有三分之一是外乡人。
一时名利金钱不揽自来。
其中要说最富硕的,当然是钱、灵、孙、苏四大家族。
钱家掌握着乌蓬镇水上运输,凡过水船需过钱家探查,青水河九成的水上活动都由这家拍板才成;灵家业务小规模却广,客栈、酒馆、茶馆、胭脂铺林林总总,算下来实力也不可小觑。
孙家广积闲财,发展起了典当。银票钱粮易物涉及广泛,与做大买卖的富足大家牵扯甚多,外乡人入乡随俗皆在此换取通行钱、票;至于苏家,祖上几辈都是科举出身,已是富了好几代,也是为数不多不受经济变革仍持原先营生的世家。故镇上里里外外的学堂、私塾、师保皆出自文化底蕴深厚的苏家,虽富不敌另三家,可也只这一家做到了名利双收,镇上谁人不称一声文雅苏家。
此后的乌蓬镇俨然成了文人骚客挥毫泼墨的佳地、人臣彰显爱民廉政的楔子、风流子弟播撒种子的温柔乡……
“咕咚咕咚”一杯清茶全数进肚,茶馆一楼说书老头可是磨破嘴皮讲完了乌蓬镇的发展史。
“哎呦,没想到咱这天高皇帝远的小镇还有这韵史呢”
“可不嘛,要不朝廷连年派慰问司到咱这体察民情呢!”
“你这庸生莫不是随口胡诌,什么又是整改又是开新务,为何我家还世代打渔?”
“可笑啊。这还问老夫?去底下问你的先祖罢,好逸恶劳之徒在什么黄金时代都是碌碌无为!”
人群一阵哄笑。
笃宁咽下最后一口凉茶,起身走出喧嚣。
茶馆不只以茶为营生,还兼餐食、逆旅,故人潮汹涌,不过也是情报集中地。而细看门外“茶”字牌匾边处,一个娟秀“灵”字刻其上。
笃宁之后便在街巷游荡,黑发用一发带简单束起,身着玄色便衣,腰身劲瘦有力,从上到下尽显低调落拓。当然这是他认为的,实际还未踏出一里,就引得行人频频回顾。
他应顾不暇,一个人孤寂惯了,除三位同门和那不靠谱的师尊,再无余外交际。而目前局势不定,暗中修养是为上,不宜过分张扬。
倏忽一阵小儿哭喊声传来,他循着声源走去,不一会儿就来到桥边,小孩儿衣着破烂,小脸糊着黑泥,跌坐在桥头蹬腿直哭。
“哎,可怜哟,他娘前年改嫁,他爹那个糟心玩意儿整日不着家,只留一个小孩,这可怎么活?”
“别说了,我前日就见他睡在街头,一群野狗围着,怕哪天饿极了把这瘦小子吃了……”
“都知道他可怜,所以一直都是咱这心善人家一家给一口吃的,可这样也不顶事啊。”
众人围着野孩子,他不懂周围人的议论,只知道自己好难受,想娘烙的饼,想她晚上搂着他温暖的怀抱,想吃一顿饱饭。
“借过,”一个清朗的声音在混乱的人声中格外突出,“苏启,快上前把他扶起来。”
来人一身白衣,发冠银亮,面目温和儒雅,他走到野孩面前,轻声说:“莫哭,饿了吗?”
野孩小声抽泣,哭了许久无一人理他,见有人关心,嗫嚅道:“我好饿,我想娘了,呜呜呜……”
被唤作苏启的少年将一包烙饼递在他面前,野孩懵懂的盯着饼,鼻头翕动嗅着香味儿,却不敢接过,抬头对上白衣人一双温柔的眼,受到安慰般接过饼大口吞咽。
白衣人看着狼吞虎咽的孩童,面上露出和煦的笑容。末了对着身旁的少年说了什么,少年就拉着野孩上了一驾马车。
“太好了,苏家一向宽厚爱人,不会见死不救,遇弱不助,况且苏家早已开设积善堂来救助镇上贫困孤苦人家,这孩子也是有容身之所了……”
“真是,不过早听闻苏家大公子温润有礼、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真不虚,后生可畏啊!”
笃宁混在人群看着这一幕幕,悄无声息的走了。
夜半笃宁阖上书简,这都是灵小姐吩咐送来的杂书,都是些经书诗集,怕他寂寞,修炼之余略微翻阅。
笃宁从胸口摸出令牌,手在“督”字上摩挲,盯着看了许久,半晌他扬起另只手,一丝灵力从中溢出向令牌注去,那字只是闪烁了一瞬便偃旗息鼓,果然还是不够,他心里想着。
灵力混浊难驭,耗费心神,很快他就沉入睡眠。
可睡眠也是极差,他眉心紧紧皱在一起,呼吸急促,胸膛起伏显然是做了什么梦。
梦中笃宁还是一条小蛇,蜿蜒行遍雾隐山,很快场景变换,小蛇变成小人,化了人形。他正站在一道观门前,道观青烟缭绕,白胡子道长牵着他,身着道袍的男女一只只大手按在他头上,小蛇乖顺的低着头;他眼一睁一闭又换了地方,是一个灵堂,棺椁立于大殿中央,里里外外都是乌泱泱前来悼念的人,沉寂空悠的氛围让人心生不安,小蛇站在人群后迷茫地看着一切,盯着棺材心中酸痛。
很快,一只陌生的手牵着他,嘴里说些什么;场景再次变换,入目是幢幢富丽堂皇的宫殿,小人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清癯的少年,正俯身跪着进行拜师仪式……最后的画面是天界督使笃宁剖丹保命。
又是一阵梦呓,他好像缺了什么,心中绞痛,旋即一滴清泪在眼角滑落,他带着湿痕转入梦乡。
第二日一早,笃宁就盘腿打坐,阖目调息,以气运势。
如今灵力已恢复六成,这六成因失去金丹直接降了几个等级,且内伤不易修养,暂时不能释放。
不过多年修炼打下的基础和稳固的道心不致让他无心拿剑。即使金丹不复存在,但道亦在心中。
今日灵楣倒也起的早,隔着门扉也听得到她的声音:
“王财,这几日又研究出什么菜品了?让本小姐瞧瞧。”
“嘿,那你真是来巧了,刚出炉的‘消溽暑’,尝尝,鲜甜解腻。”
“嗯——不错,红豆增甜不腻,沙沙的口感丰富层次,再加上酸甜冰乳简直‘更上一层楼’!阿财,干的不错!”
说来这灵家小姐也是奇人,不住庭宅大院,仆从前呼后拥,偏爱自家茶馆客栈,熙熙攘攘。
连衣着也奇,大小姐不爱金钗珠玉环身,女儿家惯穿的繁复裙袍在她身上几乎不可见,平日只是朴素便装,好像提上包袱随时就能跑路。
“叩叩”门外有人。笃宁倏然睁眼起身,下意识攥住寒剑,又反应过来放松身体。
门外传来人声:“明公子,你在吗?瞧你一早上未踏出房门,我特意给你送了东厨新做的消暑甜食,快尝尝。”
笃宁怔愣一瞬,又迅速回过神,起身开门,是前日的老嬷嬷。
“多谢。”笃宁接过甜食。
老嬷嬷是灵楣的奶娘,姓王,灵家上下的人号都叫她一声王妈,颇受人尊敬。王妈在小姐襁褓之时就陪在身旁,对她可谓瞻前顾后。灵楣也格外信赖奶娘,在她面前可劲儿顽皮娇俏。
刘妈笑呵呵地说:“公子,见你如今恢复的不错,是个好兆头啊。正巧镇上的赏花宴将近,明公子得空定要去瞧个热闹啊。”
赏花宴是乌蓬镇的传统节日。此地依山傍水气候湿润,故花卉长势甚好,品类繁多,最受镇上姑娘追捧,无论出阁的、未及笄的还是嫁作人妇、罹患孤寡的都乐得一览花繁。
刘妈一脸慈笑,帕子捂嘴:“何况你这样俊俏的公子,会招很多世家小姐喜欢。别看咱这镇等级不高,不比燕京,却有着不少官宦旁支,个顶个的阔绰,家里姑娘也是读书识字、女工、礼节样样不落。公子你也趁此机会早日寻得天赐良缘。”
笃宁孑然一身,一意孤行惯了,想过拂去一切身外事当个清白人,想过除魔卫道仗剑三界,想过抛却妖身从此消弭于世间,却从未生过寻得一人定终身的念头。
他对“情”似乎很迟钝,反应也不激烈,难道就因为是妖身吗?不,大概是他生性凉薄注孤生吧。蛇妖总会这么想。
为此,笃宁虽为人妖交界督使流连各界,却从未有职务之外的机会融入凡人生活,如若不是雾隐山事变,恐怕他还是行迹匆匆的督使。
不过这次笃宁想打破先例,去瞧瞧人间的热闹。
*
乌蓬镇临水,荷花个个朵大明艳,茉莉花、百合花、三角梅也毫不逊色,争奇斗艳。而每年六月七日至中旬是当地有名的赏花宴。
灵楣兴奋至极,以往简朴的便衣被她舍弃,穿上了层层叠叠、明艳张扬的绯红襦裙。
刘妈站在她身侧整饬衣角,为她描眉簪发。镜中人儿明艳动人,难掩喜色,嘴角始终噙着笑。不知是谁这么幸运让大小姐精心梳妆去见上一面。
笃宁换上了一身青袍,发髻端正束着,青色发带在头上飘逸。这都是是刘妈遣人送来的,虽不知他穿衣品好,但质量布料上乘总不会错。
实际他对衣着没什么苛刻要求,金缕玉衣、粗布烂衫于他而言无甚差别。
他抱臂斜倚着窗棂,看着楼下熙熙攘攘,街头巷尾都摆满了花簇,互挽胳膊的姑娘们站在簪子铺前挑拣;牵着稚子之手的妇人停在花铺前细细打量,孩童却按耐不住硬拉着母亲,吵闹着要吃花糕;年过花甲的老夫妇躬着身子,在各式花簇中流连,无言之中一片岁月静好……
头一次切实体验到人间的热闹与温情,这次不再是冰冷的例行公事,而是深入其间。
笃宁踏出房门,与灵楣打个照面,自顾自出了茶馆。
晨曦初升,清凉的空气与满街花香相和,给笃宁如今的“破烂”身子回了口气。
他前几日的花铺前驻足,一朵睡莲吸引了他,纯洁的花瓣绽放,一瓣瓣含蓄展开,露出娇嫩花蕊。
花铺掌柜热情地说:“公子,快瞧瞧,今日的睡莲可不能错过,昼开夜合,可是赶上好时候了。”
花很美,适合带回去摆在窗前日日欣赏,但想到自己如今有命回到崇光就是万幸,途中无心照料娇嫩的睡莲。
笃宁也只是看看,连摸都没摸便走了。
花宴不只有赏花,还有斗花,引花作对,酷爱吟风弄月的青年才俊将这视为崭露头角的手段,指不定与哪个小姐看对眼从此出入成对。
况且这花宴有一不成文的习俗,凡是看上哪家俊男才女,只需折一枝栀子花塞给那人,来表达爱意,若一方有意,回一枝便是。
笃宁一路走来不知婉拒了多少示爱花,有的推拒不成只能捻在手中。
他蓦地想起昨日灵楣调笑:“你可得带个大麻袋,不然一路过去花儿能把你插个全身洞,哈哈哈。”心中叹气,遁逃回茶馆。
花宴最精彩的还是在夜晚,平日被约束禁止抛头露面的闺中小姐也会被准许出来,在宴上吟诗作赋,一改含蓄娇软的模样,大胆地与心上人幽会。
兴到头处买盏花灯,共至青水河祈愿。
笃宁觉得新鲜,光华散落之时又出了门。
于白日不同,没了日光做衬的花被油灯照亮,倒显得暗淡又神秘。不过来这的人不全是为了花,醉翁之意不在“花”——在人。
笃宁往街巷深处走去,人流愈发汹涌,摩肩接踵,但无一人撞上他,只觉这光华公子如皎月,磕碰一下就是罪孽。
他随着人潮不知不觉来到青水河畔,一阵笛声响起。
笃宁负手而立,望着水中倒月,似是心情不错,他闭目倾听。曲调悠扬婉转,像有诉不清的情愫,倒正衬河畔祈福谈情的一双人。
半晌笛声停了,笃宁睁开眼,望向树上斜靠着的人。
树上之人面目在夜色朦胧中看不真切,竹笛还抵在唇边,笃宁未发一言,那人也不觉气氛沉默,只是声音轻柔舒缓道:“这位公子,我好像下不去了,可否帮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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