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杀

作者:久揖万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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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府“侧妃”


      接连“料理”了赵瑾与柳云逸,虽则手段干净利落,并未落下什么明晃晃的把柄,但京城这潭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我沈知微“克夫”、“悍女”的名声,虽未在明面上传得沸沸扬扬,但那些原本如雪片般递到尚书府的宴会请柬,数量却是实打实地稀落了下去。偶尔赴一两次推脱不得的宴席,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某些高门夫人投来的、混合着审视、忌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目光。她们看我,不再仅仅是看一个尚书千金,更像是在打量一件精美却带着尖刺、甚至可能带来不祥的器物。

      对此,我反倒乐得清静。
      那些虚伪的应酬,觥筹交错间的机锋,实在耗费心神。如今正好,我能将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城西那两家日益兴隆的陪嫁铺子—— “云锦阁”绸缎庄和“馥郁斋”胭脂铺上。

      指尖抚过光滑如水的杭缎、绚丽多彩的蜀锦,鼻尖萦绕着新调配出的、或清雅或馥郁的香粉气息,还有那账簿上一行行日益增长、清晰明确的数字,这一切带来的踏实感与掌控感,远比任何男子的甜言蜜语或虚无缥缈的承诺,更让我觉得痛快、安心。

      这日,宫中贤妃娘娘在御花园举办赏菊宴的帖子,照例送到了府上。我知这等场合避无可避,关乎父亲在朝中的颜面,便也打起精神,精心妆扮了一番。选了一身藕荷色暗纹缂丝长裙,既不失尚书千金的端庄体面,颜色又不过于鲜亮招摇,发间只簪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摇并几朵小巧的堆纱宫花,薄施脂粉,力求一种“人淡如菊”的姿态。

      御花园内,果然名品秋菊竞相绽放,千姿百态,金黄、纯白、淡紫、墨色……交织成一片锦绣天地。衣香鬓影的命妇女眷们穿梭其间,言笑晏晏,只是那精心修饰的笑容底下,藏着多少不动声色的比较、打探与机锋,我心中门儿清。我依旧是那副略显清冷、生人勿近的模样,与仅有的、相熟且品性不错的两位翰林家小姐略一颔首致意后,便径直寻了处临水的敞轩角落坐下。这里视野开阔,能览园中胜景,又因临水风大,相对僻静些。我只盼着这宴会能顺顺当当,早些结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刚落座,端起侍女奉上的热茶,还未及品尝,一个略显尖锐、带着刻意亲昵的女声便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哟,我当是谁独自在这边欣赏水景呢,原来是沈家妹妹。有些日子不见,妹妹近来可是京城里的大忙人,难得在各种宴会上露一次面,莫不是整日里忙着打理那些……商铺银钱之事?”

      我抬眼,目光平静地看过去。说话的是吏部侍郎家的千金,王婉儿。她今日穿着一身时兴的玫瑰紫遍地金长袄,珠翠环绕,打扮得极为隆重。她身边还簇拥着几个素日里唯她马首是瞻的小官之女。她父亲在朝堂上与我父亲有些政见不合,她本人也曾对那个风流才子赵瑾颇有好感,赵瑾身败名裂后,她没少在背后编排我的不是,言语间常带着一股酸溜溜的妒意。

      我端着那盏温热的雨前龙井,慢条斯理地轻轻吹了吹浮沫,又抿了一小口,任由那清雅的茶香在口中弥漫开,才放下茶盏,抬眼看向她,淡淡道:“王姐姐消息真是灵通。不过,经营自家产业,核对账目,理清收支,总好过无所事事,终日以打探、议论他人长短为乐,虚度光阴。王姐姐,您以为呢?”

      王婉儿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脸色瞬间一僵,那抹假笑几乎挂不住。她身边一个穿着葱绿绫子裙的女子立刻上前一步,尖着嗓子帮腔道:“沈小姐好利的嘴皮子!只是我等官宦人家的女子,终该以贞静贤淑、恪守闺训为重。终日抛头露面,与那些满身铜臭的商贾之流为伍,斤斤计较于锱铢之利,只怕……于自家名声有碍,将来议亲,也要平添许多波折呢……”

      我闻言,唇角不由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嘲讽的浅笑,目光扫过她们那一张张或鄙夷或看好戏的脸,声音依旧平稳,却清晰得能让周围隐约竖着耳朵的人都听见:“这位小姐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我倒觉得,女子能凭自身本事,光明正大地挣来银钱,清楚每一文钱的来处与去踪,不完全依附于父兄、夫君,将来即便掌家,也能明察秋毫。这总比那些只知伸手向家中索取,锦衣玉食却对民生经济一窍不通,将来嫁入高门,连中馈庶务都料理不清,轻易被人蒙骗,甚至将丰厚嫁妆都亏空了的所谓‘贞静贤淑’之辈,要强上些许吧?至少,”我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那绿衣女子,“不会吃了暗亏,还无处诉苦。”

      这话显然戳中了一些人,或者说某些家族里不能明言的痛处。那绿衣女子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王婉儿见状,知道在口舌上占不到便宜,冷哼一声,甩了甩手中的帕子:“哼!牙尖嘴利,逞一时口舌之快!我们走,莫要扰了沈大小姐‘清修’!” 一行人悻悻然,像斗败了的公鸡般转身离去。

      我垂眸,重新端起茶杯,心道,这第一个回合,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她们大约还固执地认为,我之所以能“克”掉赵瑾、让柳家表哥“意外”落马,不过是运气使然,或者仗着几分小聪明。她们却不知道,我早已不是那个只能困于后宅、任人摆布的沈知微了。

      然而,真正的“麻烦”,往往在你稍松一口气时,便悄然而至。伴随着一阵沉稳有力、极具存在感的脚步声,周围的谈笑声似乎都自觉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抬眼望去,心下瞬间了然,同时也泛起一丝复杂的波澜。是镇北王萧砺。他今日未着亲王正式冠服,只一身深紫色暗绣蟠龙纹的常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英挺冷峻,眉宇间是久居上位、杀伐决断蕴养出的凛然威势,毫不掩饰。他目光如炬,正精准地落在我这个方向。

      我知道,他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注”,并非全然为我沈知微本人。

      京城权贵圈里,一直有个隐秘流传、无人敢当面提及的传闻。说我沈知微的容貌,尤其是侧脸的轮廓与眉眼间的神韵,像极了镇北王那位早逝的白月光——一位据说才情绝世、与他青梅竹马、感情极深的女子。可惜红颜薄命,那位女子因卷入多年前一场残酷的宫廷倾轧而香消玉殒,成了镇北王心中一道无法愈合、永不结痂的伤痛。我曾偶然在长安街上与他的车驾擦身而过,他透过掀起的车帘看到我的侧脸,那一瞬间,这位素来以沉稳冷酷著称的亲王,竟失神到险些从马背上坠下。自那以后,他便明里暗里派人打听我的情况,在各种场合“偶遇”时,那深沉的目光总会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的恍惚、追忆与深沉的痛楚。但他从不主动与我交谈。

      甚至,我后来隐约得知,我设计赵瑾那件事,他心知肚明,并且暗中动用权势,替我抹平了好几条可能引火烧身的线索,对我诸多“照顾”。平心而论,我钦佩他的野心、才华与胆识,也曾被他那份看似至死不渝的深情感动过一瞬。但我更清醒地知道,他眷恋的、想要抓住的,不过是我这张与他心上人相似的皮囊。这份因“像”而得的“殊荣”,非我所求,亦非我所幸,反而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此刻,他竟径直朝着我所在的敞轩走了过来。那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掺杂着一丝不属于他平日风格的、属于往昔的、试图柔化却依旧带着掌控欲的“温柔”。

      “可是沈尚书家的千金?”他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久居人上、不容置疑的威势,却又刻意比平常缓和了少许,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立刻起身,依礼深深下拜,垂眸敛目,完美地掩去眼底的了然与刻意拉开的疏离:“臣女沈知微,参见王爷千岁。”

      “免礼。”他虚抬了一下手,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我的脸上,细细逡巡,像是在核对一幅失而复得的画卷,“早闻沈小姐风姿卓绝,今日御花园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片刻意味深长的停顿,几乎是在明示他那未曾宣之于口的潜台词——果然像她。

      “王爷谬赞,臣女愧不敢当。”我维持着表面恰到好处的恭顺与惶恐,心中却警铃大作。他今日不再满足于远远观望,而是这般正式地前来搭话,目的绝不简单。

      他挥手,示意随从和内侍退远些,竟自顾自地在我对面的汉白玉石凳上坐了下来,摆出了一副推心置腹、平等交谈的姿态。这举动,引得远处不少命妇小姐们纷纷侧目,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

      “沈小姐,”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贯的志在必得,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像是急于弥补什么、承诺什么的急切,“本王听闻你前番果断拒了陈家的婚事,颇有胆识,非同一般闺阁女子。如今看来,那些寻常凡夫俗子,确实配不上你这样的……玲珑心窍。”他顿了顿,目光愈发深邃,像是要望进我灵魂深处,却又分明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本王知你非池中之物,眼界心胸,远非后宅一方天地所能局限。若将你困于琐碎家务、妻妾争斗之中,确实是委屈了你,暴殄天物。”

      他仔细观察着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反应,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权势与“柔情”交织的力量:“本王的镇北王府中,正缺一位能真正理解本王抱负、能与本王并肩俯瞰这万里江山的人。若沈小姐愿意,本王可许你侧妃之位,但给予你正妃之尊荣与掌家之权。他日……本王属意,由你的孩子,承袭本王的一切。” 他甚至微微向前倾身,带来一股强烈的、带着龙涎香气的压迫感,“在本王身边,你可尽情施展你的才华与智慧,不必再困于这方寸之地,仰人鼻息。本王……定会护你周全,不让你受半分委屈,就如同……护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失而复得的瑰宝。”

      这番话,情深意重,权势诱人,若换个不知内情、或是心存攀附的女子听了,只怕立刻就要心神摇曳,溺毙在这由滔天权柄与“刻骨深情”编织的华丽陷阱里。可惜,我清楚地知道,他口中这“瑰宝”究竟指的是谁。他要的,从来不是我沈知微,而是一个完美的替身,一个能慰藉他无尽思念、承载他深沉愧疚,并且足够聪明、有手腕能帮他稳定后宅、甚至在前朝也能提供助力的影子。一个活的、精美的、有用的赝品。

      我正急速思索,该如何寻个得体又不失坚决的理由婉拒这烫手的“殊荣”,眼角余光却敏锐地瞥见不远处的太湖石假山旁,一个穿着素淡月白锦袍的年轻男子,正倚着冰凉的山石,以拳抵唇,低声咳嗽。他抬起头,面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正是镇北王那位据说自幼体弱多病、常年静养的嫡子,萧玦。而他那双看似因久病而略显无神、淡漠的眸子,此刻正若有若无地、带着一种冷眼旁观的、洞悉一切的淡淡讥诮,落在我与镇北王这边。

      电光火石间,我改变了主意。面对镇北王这样强势且将我视为情感寄托的亲王,此刻硬碰硬地直接拒绝,绝非上策,甚至可能引来不可预料的麻烦。或许……可以借力打力?

      我抬起头,迎上镇北王那双蕴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睛,脸上努力做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恩宠”冲击到的惶惑、不安,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符合少女心性的羞怯与受宠若惊,声音放得轻软,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王爷……王爷如此厚爱,许以重诺,臣女……臣女实在惶恐,心如擂鼓,不知该如何自处……王爷天人之姿,能得王爷青眼,是臣女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此事关系实在重大,关乎王爷声誉与王府将来,臣女……臣女需得禀明父母,仔细思量,万不敢……因一时冲动,玷污了王爷厚望,酿成大错……”

      镇北王见我这般反应,不是断然拒绝,而是惶惑羞怯,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满意与某种如释重负的情绪。他朗声一笑,声音洪亮,带着志在必得的愉悦:“这是自然!婚姻大事,理当慎重。本王并非强人所难之辈,静候你的佳音便是。放心,本王既开了口,必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说完,他起身,目光在我脸上流连片刻,那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势在必得与一种透过我看向遥远过去的、难以言喻的温柔,这才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镇北王走后,我独自坐在敞轩中,指尖一片冰凉,心底却是一片冷冽的清明。刚才那番作态,几乎耗去了我大半心力。与虎谋皮,不过如此。

      我正心念飞转,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破局,一个带着几分虚弱、却又异常清晰,甚至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冷嘲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沈小姐。”

      我心中微凛,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抬眼看去。竟是那位世子萧玦,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敞轩外,离我仅三五步之遥。他离得近了,那份病弱之气与周身萦绕的清冷孤高交织的气质更为明显。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唯有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带着一种了然与近乎残酷的冷静,静静地看着我。

      “臣女参见世子殿下。”我起身,依礼敛衽,姿态恭敬无可挑剔。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礼,随即又以拳掩唇,低低地咳嗽了两声,那咳嗽声在空旷的敞轩里显得格外清晰。待气息稍平,他才缓缓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御花园秋景虽好,菊香馥郁,但秋风已带肃杀凉意,小姐衣衫单薄,久坐于此,恐染风寒,还是早些回席上暖和处为好。”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镇北王离开的方向,那眼神淡漠得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语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提醒,“以免……被某些看似绚烂、实则虚无的镜花水月之景所迷,徒惹伤心。需知,幻象再美,终非真实,执着其中,最终……不过是做了他人梦中影,戏里魂,平白蹉跎了自身。”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块寒冰击中!他这话,几乎是毫不留情、直白地点破了镇北王视我为替身的事实!他在警告我,也在……嘲讽我方才那番“惶惑羞怯”的表演吗?

      我强行稳住有些紊乱的心跳,垂下眼帘,避开他那过于犀利的目光,恭敬地回道,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动摇的坚定:“多谢世子殿下关怀提醒。殿下所言极是,幻象虽美,终非真实,易迷人眼。臣女虽愚钝,尚分得清何为镜花水月,何为脚下实在之路,不敢心存妄念。倒是殿下,”我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苍白清瘦的脸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玉体欠安,身处风寒之境,更应善加保重,才是正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锐利得像要剖开我所有的伪装,直抵内心最深处。他没有再多言,只留下那句冰冷又似乎藏着某种复杂意味的话:“有时,看似山穷水尽之处,未必没有柳暗花明之机。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沈小姐……好自为之。”说罢,他便不再停留,由一名沉默的内侍小心翼翼地扶着,缓步离开了这片临水之地。

      我站在原地,袖中的手微微握紧。镇北王是散发着灼热光芒与虚幻倒影的太阳,渴望将一切纳入他的轨道;而这位病弱的世子,则更像是高悬夜空的、清冷皎洁的月亮,冷静地照耀着一切,能清晰地照出所有隐藏在华丽表象下的真相与裂痕。

      数日后,一封没有署名、字迹刻意扭曲模仿的密信,经由我巧妙安排的、绝无可能被追查的渠道,送到了世子萧玦身边最信任的一位老成幕僚手中。信中言语极其谨慎,用词隐晦,只隐约点出镇北王近日求娶侧妃之意,恐对世子现有地位与将来不利,提醒早做防备。同时,信末附上了一个我费了些心力才打听到的、隐于江南、极擅调治先天不足之症的民间名医的线索。

      我不知道这步险棋,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示好与借力,究竟能起到多大作用。镇北王的“深情”是沉重而扭曲的枷锁,世子的“清醒”则是冰冷而锋利的双刃剑。但我沈知微,既绝不会甘心做任何人的替身,被感情所绑架,也不会天真地完全依附于任何一方势力。

      银钱,我要堂堂正正地挣;
      困局,我要凭智慧一步步地破;
      而这世间女子难得的、真正的尊重与立足之地,我更要靠我自己,在这荆棘遍布的路上,稳稳地、一步步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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