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劫

　　自田庄回府后，陆清澜愈发深居简出，除了每日雷打不动地去颐宁堂和王氏处晨昏定省，便是待在澜庭院看书习字，偶尔抚琴，一副安心待嫁的娴静模样。只是那书案上摊开的，渐渐多了些《盐铁论》、《货殖列传》乃至各地物产志之类的书籍。

　　扶玉按照吩咐，将澜庭院经营得铁桶一般。新提拔上来的两个小丫鬟，一个是家生子，父母皆在庄子上，老实本分；另一个则是外头买来的孤女，背景干净，性子怯懦却异常细心。内外消息，被严格把控着。

　　这日午后，陆清澜正在临摹前朝书法大家的《急就章》，笔走龙蛇，字迹间已隐隐带出一股不同于闺阁女子的锋锐之气。扶玉悄步进来，脸色凝重，低声道：“小姐，三小姐那边……不好了。”

　　陆清澜笔锋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黑迹。“说。”
　　“李嬷嬷传来消息，三小姐今日咳嗽加剧，还发起热来，府医来看过，仍说是风寒入里，开了加重剂量的发散药。但药煎好后，三小姐只喝了一口便吐了，说味道不对，比前几日更苦。李嬷嬷偷偷留了药渣，奴婢刚才让赵……”扶玉顿了顿，改口道，“让外面的人看了，里面多加了一味‘苦杏仁’！”

　　苦杏仁！
　　陆清澜眼神骤然一冷。此物少量可止咳平喘，但过量使用，尤其是对体质虚弱的孩童，便是催命的毒药！会抑制呼吸，最终在看似寻常的“咳喘加重”中无声无息地死去。好精妙，好狠毒的手段！若非她早有防备，让清瑜用了老山参固本培元，抵抗力稍强，又若非清瑜自己机警察觉味道有异，恐怕……

　　“证据确凿吗？”陆清澜声音平静，却带着寒意。
　　“煎药的丫头已经被李嬷嬷暗中看管起来了，起初嘴硬，后来……后来用了些手段，她招认是周姨娘身边的王嬷嬷指使，每次给她五百钱，让她在药里慢慢添加苦杏仁，分量逐渐加重。”扶玉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小包药渣和一张按了手印的供词。

　　“周姨娘……”陆清澜放下笔，用帕子慢慢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墨渍，“她倒是心急。”
　　“小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否立刻禀报老夫人和夫人？”扶玉问道。
　　“不，”陆清澜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光凭一个煎药丫头的供词，和一个‘来历不明’的苦杏仁，动不了根基已深的周姨娘。她大可推说不知情，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或者反咬一口是李嬷嬷陷害。父亲……未必会信。”

　　她沉吟片刻，问道：“父亲今日可在府中？”
　　“在的，老爷今日休沐，正在外书房见客。”
　　“好。”陆清澜站起身，“扶玉，你亲自去一趟外书房，等父亲见完客，便说我有紧要事求见，关乎府中声誉及父亲清名。”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要惊慌些。”

　　扶玉虽不解，但毫不迟疑地应下：“是！”
　　约莫一炷香后，陆清澜带着扶玉，步履匆匆地赶往陆府外书房。她今日特意穿了件素雅的月白裙衫，未施粉黛，眼圈微微泛红，似是强忍着惊慌与泪意。

　　陆文远刚送走一位同僚，正坐在书房喝茶，见长女这般模样进来，不由得蹙眉：“清澜？何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他素来注重规矩，见女儿失仪，语气便带了几分不悦。
　　陆清澜快步上前，盈盈拜倒，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父亲恕罪！女儿……女儿实是有天大的事情，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来求父亲做主！”

　　“何事？”陆文远放下茶盏，神色严肃起来。他这个长女，自幼沉稳，鲜少如此失态。
　　陆清澜抬起头，眼中泪光点点，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将手中那包药渣和供词呈上：“父亲，三妹妹清瑜病重，女儿心中不安，便让扶玉私下查探，谁知……谁知竟发现有人在其汤药中做了手脚，添加了过量的苦杏仁！此物久服，可令人呼吸衰竭而亡！这……这是要三妹妹的命啊！”

　　“什么？！”陆文远霍然起身，接过药渣和供词，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沉。他虽不常管内宅之事，但基本的药理还是懂的，苦杏仁过量之害，他亦有耳闻。再看那煎药丫头的供词，直指周姨娘身边的王嬷嬷！
　　“混账东西！”陆文远勃然大怒，一掌拍在书案上，“内宅之中，竟敢行此魑魅魍魉之事！简直无法无天！”

　　“父亲息怒！”陆清澜适时劝道，“此事关乎三妹妹性命，更关乎我陆府门风！若传扬出去，旁人只会说陆府治家不严，戕害子嗣，于父亲清誉有损！女儿不敢声张，只得私下查证，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请父亲定夺！”
　　她句句不离“府誉”和“父誉”，精准地戳中了陆文远的痛处。他寒窗苦读，官海浮沉，最在意的便是名声和官声。

　　陆文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看向陆清澜：“你做得对。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除了女儿和扶玉，便是三妹妹身边的李嬷嬷，以及……那个被看管的煎药丫头。女儿已严令他们封口。”陆清澜低眉顺目道。
　　陆文远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女儿，关键时刻倒是沉得住气，顾全大局。“你去，将周氏，还有她身边的王嬷嬷，立刻唤来！再去请你祖母和母亲过来！”

　　“是。”陆清澜应下，转身时，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她知道，父亲此举，是要在内部处置，将影响降到最低。而这，正合她意。
　　片刻之后，颐宁堂的陆老夫人，主母王氏，以及被匆匆唤来的周姨娘和王嬷嬷，齐聚外书房。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周姨娘一进来，看到跪在地上的煎药丫头和陆文远铁青的脸色，心中便是一咯噔，但面上仍强自镇定，娇声道：“老爷，老夫人，夫人，这是出了何事？怎地如此兴师动众？”
　　王嬷嬷更是脸色发白，眼神闪烁。

　　陆文远懒得废话，直接将那包药渣和供词摔在周姨娘面前：“你自己看！”
　　周姨娘捡起来一看，脸色瞬间煞白，噗通一声跪下：“老爷明鉴！这……这定是有人陷害妾身！妾身怎会害三小姐？妾身待三小姐一向视如己出啊！”她说着，便哀哀哭了起来，端的是一副梨花带雨、受尽冤屈的模样。

　　王嬷嬷也连连磕头：“老爷，老夫人，奴婢冤枉啊！定是这贱蹄子自己做了坏事，反来攀诬奴婢！”
　　陆老夫人捻着佛珠，闭目不語。王氏则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周姨娘：“好你个周氏！平日里你争风吃醋也就罢了，竟敢对小孩子下如此毒手！清瑜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定不与你干休！”

　　“夫人！妾身没有！”周姨娘哭得更凶，“老爷，您要为妾身做主啊！”
　　陆文远看着哭闹的周姨娘，又看看沉默的陆清澜和气愤的王氏，眉头紧锁。他并非完全不信，只是周姨娘毕竟伺候他多年，又生了儿子文斌……

　　就在这时，陆清澜忽然轻声开口，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父亲，女儿忽然想起一事。前几日去辅国公府赏花宴，偶然听得永昌伯府的夫人提及，说她家一位庶出的小姐，年前也是因‘风寒’夭折了，后来查实，是身边嬷嬷被其生母的对头收买，在药里做了手脚，用的……似乎也是这类不易察觉的寒凉之物。”

　　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让陆文远猛地一个激灵！
　　永昌伯府！那可是京城有名的勋贵！他家出了这等丑事，虽极力遮掩，但圈子里总有风声。若陆府也爆出类似之事，他陆文远的脸面往哪儿搁？翰林清流，最重家风！

　　陆清澜继续道：“那永昌伯府事后虽处置了恶仆，但家风受损，至今仍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听说永昌伯为此，在朝中也颇受了些御史的攻讦。”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陆文远的犹豫。他绝不能步永昌伯的后尘！

　　“够了！”陆文远厉声喝道，目光如刀般射向周姨娘和王嬷嬷，“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周氏，你御下不严，心思恶毒，竟敢谋害府中子嗣！即日起，剥夺你管家之权，禁足落霞苑，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半步！哥儿文斌，暂且搬到夫人院中抚养！”
　　“王嬷嬷！恶奴欺主，罪大恶极！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发卖出去！所有家产，抄没充公！”

　　“老爷！不要啊老爷！”周姨娘如遭雷击，扑上来抱住陆文远的腿，“妾身知错了！求您看在文斌的份上……”
　　“拖开！”陆文远厌恶地一脚踢开她。涉及到他的官声和陆府声誉，他绝不会心软。
　　王嬷嬷更是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被如狼似虎的婆子拖了出去，很快远处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陆老夫人这才睁开眼，叹了口气：“造孽啊……文远，后院不宁，乃家宅大忌。王氏，你身为当家主母，日后需更加尽心才是。”
　　王氏连忙躬身：“媳妇谨记母亲教诲。”
　　处置完毕，众人各自散去。周姨娘被人搀扶着，失魂落魄地回了落霞苑，等待她的将是漫长的禁足和失去儿子的痛苦。

　　回澜庭院的路上，扶玉低声道：“小姐，周姨娘这就……倒了？”
　　“倒？”陆清澜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还早。她毕竟生了儿子，父亲只是一时气愤。禁足而已，只要文斌在，她就有翻身的机会。”
　　“那小姐为何……”

　　“我要的，从来不是立刻扳倒她。”陆清澜目光悠远，“我要的是立威，是让父亲看到我的能力和价值，是让这府里的人知道，谁才是不能招惹的人。同时，也是剪除她的羽翼，夺回文斌的抚养权。一个失去权力和儿子的姨娘，不过是拔了牙的毒蛇，不足为惧。”
　　而且，经此一事，母亲王氏重新拿回部分管家权，对她而言也是好事。一个更有权力的母亲，才能在她出嫁后，给予陆府内部更多的照应。

　　“三小姐那边……”
　　“让李嬷嬷好好照顾，用我们自己的药方。告诉清瑜，没事了。”陆清澜语气缓和了些。救下这个妹妹，既是出于一丝血脉亲情，也是一步闲棋。未来如何，且看她自己的造化。

　　回到澜庭院，陆清澜推开窗，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
　　余晖如血，染红了半边天。
　　陆府的风波暂时平息，但更大的风暴，正在皇城深处酝酿。
　　她伸出手，感受着晚风拂过指尖的凉意。
　　权力的滋味，她已初尝。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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