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见晚舟

作者:旧梦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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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自医院那次不欢而散后,蒋觉民似乎暂时收敛了那无处不在的“关照”。

      门口的守卫依旧在,但不再那么显眼;那些昂贵的“馈赠”也没有再出现。

      杨晚舟获得了一段喘息的时间,但她知道,这平静之下酝酿着什么,无人知晓。她依旧每日往返于医院和家,只是眉宇间那份沉静,染上了更深的疲惫与警惕。

      林妙贤那日撞见的情景,终究在她心中生了根。

      她利用记者身份多方打探,隐约拼凑出蒋觉民与杨家之间那不对等的关系,以及万成将军势力在背后的影子。

      她写了一篇更为隐晦的评论,探讨“资本与权力交织下的文化困境”,虽未指名道姓,但在有心人眼里,指向性已然明确。

      这次,稿子竟意外地通过了主编审查,见了报。

      文章刊出的当天下午,林书郡便急匆匆地找到了妹妹。

      “妙贤,你太冒失了!”林书郡眉头紧锁,将报纸拍在桌上,“你以为你那点春秋笔法,蒋觉民看不懂?他不动你,是还没到动的时候,或者……”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或者他根本不在意这种隔靴搔痒。”

      林妙贤不服:“难道就因为怕他,真话都不能说了?”

      “不是不能说,是要看怎么说,对谁说!”林书郡语气沉重,“你这样做,不仅帮不了杨家,可能还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麻烦。”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书郡的话,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杨延青参加完同学组织的读书会回家,在一条僻静的巷口被几个不明身份的人围住。

      对方并未动手,只是言语间极尽威胁恐吓之能事,警告他“安分守己,莫问外事”。

      杨延青虽未受伤,却受了极大的惊吓,回到家时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杨鸿铭看着儿子惊魂未定的模样,又气又急,却深感无力。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晚没有出来。

      杨晚舟安抚着弟弟,心却沉到了谷底。

      她知道,这绝非偶然。是林妙贤的文章触怒了某些人?还是蒋觉民认为杨家的“不安分”需要再次敲打?无论哪种,都意味着短暂的平静已经结束。

      与此同时,朝坤商会内部也并不平静。

      万成将军对商会近期的“温和”姿态似乎有所不满,认为蒋觉民在处理一些“碍事”的人和事上不够果决。

      商会内部几个依附万成的理事,也开始蠢蠢欲动,试图挑战蒋觉民的权威。

      蒋觉民坐在办公室里,听着阿永汇报杨延青受惊以及商会内部的暗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印章,那是他刚得来的一方古印。

      “杨家小子那边,查清楚是谁的人了吗?”他声音平静。

      “表面看是黑鱼帮的几个底层混混,但背后……似乎有警署顾队长手下人的影子。”阿永谨慎地回答。

      顾忠霖?蒋觉民眼神微眯。

      这个滑不溜手的警署队长,看来是按捺不住,想借着万成施压的机会,试探他的底线,或者,想在其中分一杯羹。

      “至于商会里那几位,”蒋觉民放下印章,语气淡漠,“找个由头,把他们手头油水最厚的码头线路,交给林书郡去打理。”

      阿永一怔。

      林书郡代表的锦誉珠宝林家,在商会内算是相对中立的一派,将码头线路交给林家,既能削弱那几位理事的势力,又能拉拢林家,更妙的是,林家做事严谨,反而能稳住那条线路。

      会长这一手,可谓一石三鸟。

      “是,我这就去办。”阿永应声退下。

      办公室里只剩下蒋觉民一人。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处理商会内部的蠢虫,于他而言易如反掌。但杨家……

      他想起杨晚舟在医院走廊里那双倔强含怒的眼睛,想起她毫不犹豫递还钢笔时的决绝。

      他知道杨延青受惊的事,绝非他所指使,但他同样清楚,这笔账,杨晚舟大概率会算在他的头上。

      他并非想解释,也无需解释。

      只是想到她那可能更加冰冷和憎恶的眼神,他心底竟泛起一丝极淡的烦躁。

      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包括他人的喜怒和命运。

      但杨晚舟,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却像一株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兰草,他越是想要连根拔起,移植到他的温室,就越发现其根系深扎于岩石,稍有不慎,便是玉石俱焚。

      他需要她的父亲杨鸿铭这面旗帜,这是既定策略。

      但他对杨晚舟本人……那是一种超出计划之外的、复杂的兴趣,混合着占有欲、欣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面对纯粹与刚烈时的无措。

      月光透过玻璃,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平京的夜,从来都不止有歌舞升平,更有刀光剑影,与人心深处无声的博弈。

      杨延青受惊病倒,高烧不退,口中呓语不断。

      杨晚舟请了假,日夜守在弟弟床前,看着那张年轻却充满恐惧的脸,心中对蒋觉民的怨怼与无力感几乎达到了顶点。

      她认定这是他对杨家又一次的警告,用她最在意的家人来胁迫她就范。

      杨鸿铭坐在书房里,对着那套《清麓文集》的校勘手稿,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学术的清高在赤裸裸的强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就在杨家一片愁云惨淡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访了——林书郡。

      他是代表商会前来“慰问”的,礼节周到,带来的礼物也只是寻常的药材和补品,并不逾矩。

      与杨鸿铭在书房短暂交谈时,他言语谨慎,却隐约透露出商会内部也非铁板一块,并暗示杨延青之事或许别有隐情,让杨教授“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林书郡的到访像一阵微风吹入死水,虽未改变什么,却让杨鸿铭意识到,困住杨家的网之外,或许还有别的力量在观望、在权衡。

      这让他绝望的心中,生出一点微弱的希望。

      杨晚舟对林书郡的到来心存警惕,但听他言语间并无恶意,甚至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许。

      送林书郡出门时,她低声道:“林经理,多谢。”

      林书郡看着她清减憔悴的面容,心中微叹,只道:“杨医生保重,平京……风波恶,谨慎为上。”他不能多说,点到即止。

      林书郡的到访和那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像种子一样埋在了杨晚舟心里。她开始冷静下来思考,弟弟遇袭,真的完全是蒋觉民指使的吗?

      以他的权势和行事风格,若真要警告,方法有很多,何必用这种容易授人以柄、且直接激化矛盾的方式。

      几天后,杨延青病情好转,杨晚舟回到医院。

      她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蒋觉民产生交集的路径,却在一次去药房取药的路上,迎面撞见了顾忠霖。

      顾忠霖穿着便服,似乎是来医院办什么事,见到她,脸上立刻堆起那种圆滑世故的笑容:“杨医生,真巧啊。听说令弟前几日受了点惊吓,没事了吧?这平京的治安啊,真是越来越需要我们警署多费心了。”

      他话语里的关切显得虚伪,那双精明的眼睛打量着杨晚舟,像是在评估着什么。

      杨晚舟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林书郡那句“别有隐情”,以及阿永曾提及顾忠霖与黑鱼帮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有劳顾队长挂心,舍弟已无大碍。治安之事,自然是倚仗顾队长这样的栋梁。”

      顾忠霖嘿嘿一笑,意有所指:“应该的,应该的。不过啊,这平京有些事,有些人,水深得很,有时候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的。杨医生是聪明人,想必明白我的意思。”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晚舟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顾忠霖这番话,如同在种子上浇了一捧水。

      杨晚舟几乎可以肯定,弟弟的事情,顾忠霖即便不是主谋,也必然知情,甚至可能参与了其中。

      而他最后那句话,分明是在暗示,幕后之人并非蒋觉民。

      当晚,蒋觉民在书房听阿永汇报。

      “顾忠霖今天去医院,‘偶遇’了杨医生,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

      蒋觉民正在批阅文件的笔尖一顿,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他放下笔,眼神冰冷:“他倒是会找机会卖好。”

      “会长,是否需要敲打他一下?”

      “不必。”蒋觉民重新拿起笔,“让他跳。正好看看,还有哪些人按捺不住。”

      他处理完公务,习惯性地走到窗边。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杨晚舟的身影。

      他知道她定然将杨延青的事算在了他的头上。

      以她的性子,此刻怕是恨他入骨。

      他本该不在意。恨他的人太多了。

      可一想到她那双清澈眼眸中可能盛满的、针对他的、纯粹的恨意,他心底那丝烦躁便再次浮现,比以往更清晰了一些。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养父万成对他说过:“觉民,你要记住,真正能伤人的,不是刀剑,是你在意的人手里的那根针。”

      他当时不以为意。

      如今,却似乎隐隐体会到了那句话的含义。

      他并非在意她,蒋觉民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

      他只是……不习惯事情脱离掌控,尤其是与她有关的事情。对,只是如此。

      月光依旧冰冷,映照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也映照着平京城中,那个同样辗转难眠的、心思已悄然起了一丝变化的女医生。

      裂痕已然产生,而微光,或许正从这裂痕中,艰难地透入。

      暮色渐沉,华灯初上。

      杨家公馆的书房里,只亮着一盏绿罩台灯,光线昏黄,将杨鸿铭伏案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

      他面前摊开着《清麓文集》的校勘手稿,朱笔却久久未能落下。

      桌角,那封装着巨额支票、他试图退回却被漠视的信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线。

      “父亲,该用晚饭了。”杨晚舟轻轻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莲子羹。

      她看到父亲对着手稿出神的模样,心头一酸。

      这几日,父亲鬓边的白发似乎又添了许多。

      杨鸿铭恍若未闻,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沙哑:“晚舟,这字……我写不下去了。”

      他抬起眼,眼中是深深的疲惫与茫然,“每落下一笔,都仿佛听到有人在说,你这清高,是蒋会长赏的。”

      “父亲……”杨晚舟将羹碗放下,走到书案旁,看着那些凝聚了父亲半生心血的字迹,心中同样苦涩。

      她正欲宽慰几句,门外却传来了汽车引擎低沉的熄火声,以及阿永与门口“守卫”低语的声音。

      父女二人的脸色瞬间一变。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有力,敲打在寂静的走廊地板上,也敲打在他们的心尖。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没有敲门,如同进入自己的领地。

      蒋觉民走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肩头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

      他先是扫了一眼书房内略显压抑的景象,目光在杨晚舟身上停留一瞬,看到她眼中未来得及掩饰的担忧与一丝警惕,最后落在杨鸿铭面前摊开的手稿上。

      “杨教授还在忙?”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杨鸿铭站起身,勉强维持着礼节:“蒋会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他的手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想将那张支票藏起,却又觉得徒劳。

      蒋觉民没有回答,信步走到书案前,随手拿起一页墨迹未干的手稿。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捏着那薄薄的宣纸,仿佛捏住了杨家的命脉。

      杨晚舟抿着唇,生怕他一个不慎,或者干脆是故意,毁了父亲的心血。

      他只是粗略地看了几眼,便放了回去,指尖无意间划过旁边那方杨鸿铭用了多年的端砚,沾染了一点未干的墨迹。

      “校勘古籍,是慢工出细活,急不得。”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目光却转向杨晚舟,“杨医生近日似乎清减了不少,可是医院事务太过繁忙?”

      他这话问得突兀,且带着一种超越陌生界限的关切,让杨晚舟浑身不适。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生硬地回答:“不劳蒋会长费心。”

      蒋觉民并不在意她的冷淡,他的视线掠过她纤细的脖颈,落在她微微抿紧的唇线上,那抹倔强的弧度,他最近时常想起。

      他转而看向杨鸿铭,切入正题:“万成将军对平京文化事业素来重视,下月初有一个文化界联谊晚会,希望杨教授能拨冗出席,届时将军也想亲自听听您对《清麓文集》校勘进展的看法。”

      这不是邀请,是通知。

      是要将杨鸿铭彻底推到台前,绑上万成的战车。

      杨鸿铭脸色一白,嘴唇嗫嚅着,想拒绝,却在蒋觉民那平静无波却压力无形的目光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杨晚舟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忍不住上前一步:“蒋会长,家父近来身体不适,需要静养,恐怕……”

      “哦?”蒋觉民打断她,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带着一丝玩味,“杨医生是信不过康泰医院的同仁,还是觉得……我蒋觉民请不动杨教授?”

      他最后一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台灯的光晕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明明灭灭。

      杨晚舟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属于他的雪茄味、墨香,以及一种名为“权力”的冰冷气息。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曾经只在传闻和遥远一瞥中存在的脸,此刻清晰地带着掌控一切的傲慢。

      她想起弟弟苍白的脸,想起父亲夜不能寐的叹息,想起顾忠霖那意味深长的话语……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冲垮了她的理智。

      “蒋会长!”她声音微颤,却带着豁出去的决绝,“您究竟想要怎样?您监视我们,胁迫我父亲,现在连他最后一点安静做学问的空间都要剥夺吗?难道非要我们杨家彻底匍匐在您脚下,您才满意?”

      “晚舟!”杨鸿铭惊骇地阻止。

      但已经晚了。

      杨晚舟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闪着屈辱和愤怒的泪光,直直地瞪着蒋觉民。

      蒋觉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反而在她说完之后,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

      他似乎……就在等她这番爆发。

      他向前走了一步,逼近杨晚舟,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自己小小的、愤怒的倒影。

      他抬起那只沾了墨迹的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脸颊,但在即将触及时,指尖一转,却拿起了书案上那支她之前欲归还的德国钢笔。

      “我想要怎样?”他低声重复着她的问题,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笔身,目光锁住她,“我以为,我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

      他的话语和他的动作一样,充满暧昧不明的暗示。

      他将那支笔,轻轻放回了她衣服的口袋里,动作缓慢而充满占有欲。

      “照顾好杨教授,也照顾好你自己。”他留下这句话,不再看他们父女二人,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沉稳地离开了书房。

      脚步声渐远,书房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杨晚舟站在原地,感觉口袋里那支笔重若千斤,被他指尖触碰过的衣料,仿佛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

      她看着父亲颓然坐倒在椅子里,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一片冰凉。

      他这一次来访,什么实质的事情都没做,却比任何一次都更深刻地让她感受到,自己如同被困在蛛网中心的飞蛾,所有的挣扎,在猎食者眼中,或许都只是一场值得玩味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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