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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一)
张秋燕来到这村子二十年,只在结婚那天,坐在颠簸的婚车里,瞥见过远处一道飞驰而过的绿色影子,听过那沉闷悠长的汽笛声。
轰隆隆的声响,在她耳边盘桓了许久,许久。
刚嫁来那几年,张秋燕偶尔会想:要是坐上那火车,她会去往何方?
或许也能像那些外出闯荡的男人一样,抵达从未见过的天地,遇见形形色色的陌生人。
无论怎样,总好过这日复一日、沉闷静止的村庄。
但这念头终究是奢侈。
火车站远在县城,比镇上还要遥不可及,得走上一天一夜。
即便真走到了,她也不知该去哪里,该买去何处的票。
年复一年,这念头被各种琐事消磨,也就淡了。
只是当夜深人静之时,汽笛声偶尔会夹杂在风中,若有若无地钻进耳朵,像根细针,轻轻刺一下她麻木的神经,提醒着一个未曾说出口、永远无法实现的心愿。
太远了。
张秋燕这样对自己说。
那些陌生的地方都太远了,一天一夜都不够,若是去了,家里谁来管?地谁来扫?饭谁来做?
所以,不踏上那列火车,是理所当然。
村里很多女人都没坐过火车,她没坐过,也不算遗憾。
可如今,火车就在眼前。
这辆本该行驶在遥远铁轨上的火车,竟真的来到了她的村庄,碾过狭窄的泥土路,停在她面前。
如果这是梦。
也请在她踏上去之后,在她亲眼见过远方的风景之后,再醒来吧。
这样想着,张秋燕迈开脚步,踏上了这辆来自未知之地的火车。
车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个满是血腥味道的村庄。
【幸存乘客已全部上车。恭喜诸位通过无声之地副本,列车即将驶离!】
无机质的女声再次响起,车身微微一颤,开始移动。
张秋感到脚下在晃动,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
她睁大眼睛,不肯错过任何一丝细节,努力让自己清晰地感知这一切。
这从未体验过的一切。
窗外,许多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即便扭曲狰狞,依然能辨认出模样。有老有少,全是村里的男人们。
似乎只有男人们变成了吃人的丧尸。
有人看到了窗内的张秋燕,嘶吼着扑上来,枯瘦的手掌拍打在冰冷的车窗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旋即被滚滚车轮碾过,化作一声短暂的碎裂声。
这一切,都在列车驶过村口的瞬间,戛然而止。
浓得化不开的晨雾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吞噬了整个村庄。
而后,张秋燕发现,先前走了很久才走到的地方,站在火车上,竟然这么轻易就被掠过,快得像一道模糊的影,被迅速抛向身后。
如释重负般,她感到某种沉重的枷锁似乎碎裂了一角,身体都变得轻盈了些。
这时,列车猛地一晃,张秋燕没能站稳,向后倒去,被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扶住。
“乘客您好!列车上请勿随意走动,遵守规则!”
是个高大的女人,身上穿着整齐的制服。
张秋燕不算矮,当年相亲,媒婆还私下对她父母嘀咕,说她身量太高,不好配男人。
倒是女儿嘉巧曾搂着她的脖子说:“妈给了我大高个,以后不怕被男孩子欺负!”
眼前的女人比她还要高出两个头,看上去很不好惹。
张秋燕却并不害怕。
经历了昨夜,她感觉自己的胆气壮了许多,主动问:“姑娘,哪里买车票?”
她身上还藏着一点皱巴巴的零钱,本是攒着去镇上寻嘉巧坐公交用的,不知够不够买一张火车票。
乘务员面带疑惑,上下扫视她,眼中金色的光一闪而过,亮得惊人。
片刻后,她公事公办地说:“您拥有上车资质。还请不要开玩笑,尽快落座。”
张秋燕听不懂“上车资质”,但既然不用买票,总是好事。她连声道谢,转身走进车厢。
车厢内稀疏坐了十几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沾染着暗沉的血迹、干涸的泥点,或是更不堪的污秽,个个面带倦容。
有人低声咒骂着,有人紧闭双眼补眠,有人则狼吞虎咽地吃着奇形怪状的食物……
都不是村里的人。
张秋燕想起那个给她金布的姑娘,目光找了一圈,没有看到。
来不及多想,她的目光就被窗外吸引了。
飞掠而过的景色,交织着变换的光影,列车仿佛行驶在时间的裂缝中。
窗外的世界,既非张秋燕看惯的田间地头,也不是镇上的楼房和市集。硬要说的话,倒有几分像动画片里的场景——
金光灿灿、漫无边际的沙海,近在咫尺的银白瀑布,岩浆涌动的火山……还有许多她连想象都无法触及的、难以描绘的奇特景观。
张秋燕的额头抵在微凉的车窗上,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外面流动的一切,眼睛睁得发酸也不愿闭上。
火车走走停停,陆续有乘客下车离去。
张秋燕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在何处下车。
她只想多待一会儿,再多一会儿就好。
毕竟,下车之后,她还要回家,还要做回郭家的媳妇张秋燕。
“这位大姐好清闲啊,真是难得。”
耳边响起声音。
张秋燕意识到有人在和自己说话,回过头,看到一名短发女人,面庞精瘦,已经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了。
“我叫高妍,来自第八城区,以前是个会计。”女人耸耸肩,“你懂的,我这行就是容易进去,要不然也不至于来这车上。”
张秋燕不明所以,谨慎地没有回答。
高妍是个自来熟,打量着她,奇怪道:“大姐你伤得不轻,怎么不买点伤药?”
张秋燕想起村里卫生所的药费,老实回答:“太贵了。”
高妍不解:“连买药的积分都没有?不至于吧?你身上没别的东西了?”
张秋燕想了想,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那张金色的布。
高妍看到,眼睛一亮:“高级兑换券?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种好东西?”
略高的声调引来了车内其他人的注意。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打扮精致的男人走了过来,笑眯眯地对张秋燕说:“这位大姐,听说你缺积分,不如把兑换券卖给我,十万积分,怎么样?”
这男人长相英俊,比郭二好看得多,像是电视里的明星。
但张秋燕对他的话心存怀疑。
虽然听不懂什么是“兑换券”、“积分”,但她懂得讨价还价。
每年秋收时候,那些来村里收粮食的贩子,哪个不是舌灿莲花?一会儿说今年收成好、别处价格更低,一会儿诉苦自己赚不了几个钱,一会儿又吓唬人说现在不卖过几天更跌价……
他们说这些话时,就是面前男人这副看似诚恳的表情。
秉持着不愿吃亏的本能,张秋燕缓缓摇了摇头。
高妍嗤笑:“你当人家看着淳朴就好骗?说不定脑子比你还清楚!”
西装男也不尴尬,笑容依旧:“大姐,我这是为了你好。咱们在各个副本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赚积分吗?你说是吧?”
他看了一眼高妍,对方点了点头:“那当然了。”
西装男循循善诱:“所以说啊,这兑换券虽然好,却不一定对你有用,留着也是浪费,卖给我,至少能赚个保底不是吗?”
高妍似乎被说服了:“好像有道理。”
张秋燕却依旧摇头:“这是别人的,不是我的,不能卖。”
西装男笑容一僵,没想到她这么油盐不进,噎了一下,随即摆出无所谓的态度:“其实,我也不是非要买你的东西,只是看你连积分都没有,想帮你而已。反正我是不着急,就怕你没积分,死在副本里。”
他作势要走,高妍忙叫住他,说:“大姐没说不卖,你着什么急啊?这样,先留个联系方式,说不定明天就改主意了呢?”
“行吧。”西装男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张卡片,“丑话说在前面,到时候我可不一定想买,你尽早做决定。”
张秋燕接过卡片,上面印着扭曲的字符和长长一串数字,她不认得。
旁边的高妍道:“洛西门?没想到会遇到他。这可是有名的散财童子,你真不考虑?”
张秋燕疑惑,这两个人怎么都听不懂话呢?她重复了一遍:“这不是我的东西。”
高妍撇嘴:“行了,这谎扯给谁听?我看着你上的车,又没有旁人。再说,这东西已经与你绑定了,就别骗人了。”
张秋燕听得似懂非懂,看着金券若有所思。
高妍道:“哎,我这人爱管闲事,再说一句,你要真没积分,卖给他真挺划算的。十万积分哎,对你来说应该不少了。”
张秋燕依旧沉默。她向来沉默寡言,无人知晓,平静的水面下是怎样的暗流。
高妍见她不为所动,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一下,不再自讨没趣:“就当我多管闲事了,你自己好好考虑吧。”
很快,高妍也下车了,偌大的车厢变得空荡。
张秋燕再次面临那个问题——她该去哪里?
离开了村子,天地广阔,却无她立锥之地。
她唯一被承认的位置,似乎只有回到郭家,做那个沉默的、顺从的媳妇。
她站了起来。
仿佛感应到她的念头,列车广播清晰响起:“乘客张秋燕,目的地‘乡镇’已到达。祝您一路顺风。”
张秋燕走下车。
双脚踏上坚实地面的一瞬,她手臂上的深长伤口倏然愈合,连破损的衣袖也恢复原样。
身后的火车声变为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她再回头,自己竟是从公交车站走出来的。
而不远处,就是县医院的白色大楼,明亮的玻璃反射着刺眼的光。
烈日炎炎,热浪扭曲着空气,蒸得眼前景色如此的不真实。
一道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张秋燕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她昨天出门前,悄悄揣进兜里的手机,为了能联系上嘉巧。
来电话的自称是镇里的工作人员,询问她是否是郭二的妻子,告知昨夜村子发生火灾,她的大嫂、侄子和公爹都没能逃出来,葬身火海了。好在郭二幸免于难,正在医院休养,要她尽快前去照顾。
电话刚挂断,又一通打了进来,是郭家的一个亲戚。
同样说起火灾,语气却讳莫如深,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啊,政府正在组织善后,好像每个遇难家庭都有赔偿,你家能赔十万,你大哥家能赔三十万呢!”
听着那头隐隐带着羡慕的语气,张秋燕只觉恍惚,仿佛仍在梦中。
公爹、大嫂、侄子……他们真的都死了?原来……
张秋燕将手伸进口袋,缓缓掏出那张金色的兑换券。
它的存在,昭示着昨夜的一切并非虚幻。
还未等张秋燕理清思绪,一阵尖锐的刺痛窜上头顶,仿佛被外面过分刺眼的阳光晃到,顿时头晕目眩。
她踉跄一步,勉强扶住站台旁的长椅,坐了下去。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她脑海中响起:【张秋燕,你好!欢迎乘坐“永无止境”号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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