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你的礼物

　　刚从医院出来回局里，周晨风脚都没迈进门，孙骞恰好带人准备出去，随口道：

　　“那个谁，那个，杨希云的母亲回来了，小周，做下笔录。”

　　“……”

　　天杀的孙骞，别让她抓着他有可举报的地方。

　　骂归骂，骂完活还得干。

　　杨希云的母亲失魂落魄地坐在来访室里，不知是年岁已高还是打击太重，她没剩下多少黑发。

　　见到周晨风，她拘谨地站了起来，好像她才是嫌疑人似的。

　　简单的问候和开场白后，周晨风还没说什么，杨希云的母亲先行开口了：

　　“我不追究小张的责任，这样行不行？能不能放了他？”

　　周晨风顿了一下：“你可以出具谅解书，会对张景承的审判有帮助，但是……受害者不止杨希云一个人。”

　　眼前的人惊讶地张着嘴。

　　沉默了片刻，她嘴唇颤抖，眼神试探地看着周晨风，磕磕绊绊地说：

　　“还有……谁？是不是、是不是乔勇？”

　　见周晨风没吭声，她颤抖着声音，难以置信地说：“不会……不会还有……小钱……”

　　“的确是他们，但你为什么直接猜测是他们两个？张景承跟他们有矛盾吗？”

　　周晨风给杨希云的母亲倒了杯水，她道谢后把水杯一直捧在手里，水面被她颤抖的手晃动，全是波纹。

　　“小张……他不喜欢他们。”

　　“为什么？”

　　“他觉得他们不是来帮忙的，他觉得他们在拿云云当笑话。”

　　周晨风点头：“那你呢？你怎么认为？”

　　“他们是好人啊，是好人，不是他们，我发出去的视频根本没有人看到。”

　　“没有人帮我们，偶尔有人评论还在说我是骗钱的，说我该放弃，云云根本醒不过来。”

　　“所以他们确实帮到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杨希云的母亲点点头。

　　“总金额是多少，你计算过吗？”

　　杨希云的母亲摇头：“没算过，但有就比没有强啊。”

　　周晨风皱起眉，不知道该说这一万二足够买下一个无意识的人两年的拍摄权，还是该说这一万二像一张羞辱的门票而不是馈赠。

　　调取张景承的流水明细发现，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工作和兼职，一万二对于他来说，称为“杯水车薪”都算是高估。

　　两年一万二，平摊到一个月才五百。但无论是乔勇还是钱进峰，从视频和直播获得的收益都远高于这个数。

　　“你知道他们的直播内容吗？或者说，你看过他们的视频或者直播吗？”

　　杨希云的母亲点头：“看过，我都看过。”

　　“那你对这些内容作何感想呢？”

　　“我、我不——我不喜欢，但是、但是小钱说了啊，他说得有人看，有人看见才有人知道云云需要帮助！”

　　周晨风叹了口气：“你觉得他们在做好事，只是方式不太好，是这样吗？”

　　杨希云的母亲点点头。

　　“我……我知道小张受不了，毕竟他是个男人——”

　　周晨风垂下眼眸，张景承是男人是女人重要吗？她更震惊于作为家人，杨希云的母亲竟然真的能忍得了那些不堪入目的发言、龌龊至极的行为。

　　“——可，为了云云，为了她还能醒！”

　　“……”

　　周晨风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继续问：

　　“你为什么把家里的钥匙给了乔勇呢？你是觉得张景承无法照顾杨希云吗？”

　　“万一小张一个人忙不过来……”

　　周晨风几乎忍不住想问她：到底张景承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只是守着杨希云，张景承做了六年，到底他哪里忙不过来？

　　问询结束，杨希云的母亲擦着眼泪，再三询问着自己要原谅张景承该怎么做，谅解书该怎么写，要交给谁。

　　刚准备让她离开，周晨风心里微动，叫住了她：

　　“请问，杨希云葬在哪里了？”

　　-

　　等她离开，天也黑了下来，今天周晨风不用值班。

　　周晨风简直难以想象杨希云母亲的逻辑，假如有一天杨希云真的醒了，她将面对的是长达几年的骚扰和视频存档。

　　她能坚持下来？她能忍受？她会觉得自己“还活着就好”，还是“还不如死掉”？

　　那么他们要搬家吗？搬家去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永远不叫杨希云知道她无意识的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就算这一切都成立，等杨希云醒来能坚强地面对一切，那她母亲到底是怎么能忍受这么多人对着自己的孩子说些污言秽语的？

　　假如她拿到的是十二万而不是十二千，也许周晨风还会感觉，这一切也许值得。

　　如果是一百二十万，那周晨风会觉得，也许她是对的，并且钱进峰真的是好人。

　　脑子里想着事，周晨风心烦意乱。

　　她停下摩托，转身朝着家小超市走了进去。

　　还没到门口，周晨风就看见收银台处好几个人支着手机对着收银员乱拍。

　　女孩低着头，过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

　　“欢迎光临……”

　　她嘟囔一声，拍摄者更起劲了。

　　“你欢迎什么？啊？”

　　“哎哟，对咱们爱答不理，对别人就，‘欢迎光临’。”

　　“笑一个？你老板没告诉你要热情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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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隐忍着，她整个人如同被绷紧的弦，要断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周晨风没往货架走，反而是朝着这几个起哄的人走了过来。

　　“人家让你们拍了吗？你们瞎拍什么？”

　　镜头立刻转过来对着周晨风拍了起来，周晨风皱了下眉，没去捂住镜头。

　　“你干嘛？伸张正义？”

　　“罚款还是拘留？你们挑一个？”

　　“你谁啊？神经病，轮得着你管吗？”

　　“警察。”

　　几人将信将疑地看着周晨风，有一个要起哄的，被他的同伴按了下来。

　　周晨风觉得自己应该把蓝衬衫焊在身上，这样别人就不用看证也能认出她是谁了。

　　证件拿出来，几个人灰溜溜地关了摄像，又开始好声好气地求周晨风“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计较”。

　　周晨风看向收款的女孩，她依然低着头，嗫嚅着说了句：“不用你管。”

　　周晨风权当没听见。

　　几个男人一走，超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周晨风拿了点速食和咖啡，回到收银台结账。

　　她越看越觉得女孩十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好像就是最近。

　　但好像也没那么相像，到底是谁呢？

　　给商品扫码时，女孩的动作顿了下来，她声音低得人听不清：

　　“你真的是警察吗？”

　　“对。”周晨风微微歪头，想绕过刘海看看她的表情，“你有什么困难吗？”

　　女孩被冻住了般，好一会儿，她继续扫码，依然声如蚊蚋：

　　“没有。”

　　周晨风拿好东西准备出门了，她想叮嘱女孩，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报警，但显然女孩对警察有点排斥。

　　她刚推开门，女孩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欢迎下次光临。”

　　周晨风下意识回头，女孩正看着她，神色十分复杂。

　　一瞬间，周晨风脑海中那张脸与女孩重叠，她下意识开口：“盼盼？”

　　那个与杨希云一样，时常被主播骚扰的女孩，也是钱进峰直播时说“晦气”的那个女孩。

　　盼盼抿着唇没有说话，她低下头没有理睬周晨风。

　　-

　　证据链条完整，走访也结束了，只差张景承自己承认动机。

　　——不承认也无所谓，反正起诉他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周晨风带着上次那位女警一起走进了审讯室，张景承还是原来那副样子，只是因为悲痛更加颓废。

　　说完固定内容，周晨风重新开了头：“你好，张景承，又见面了。”

　　“……”

　　“你拒绝了会见父母给你请的律师，又不想见给你指派的律师，但这是必要程序。”

　　“我已经认罪了，我不用律师，判我死刑就是了。”

　　“张景承，你是突然决定杀害乔勇的，并不是先前有预谋的，是不是？”

　　“是。”

　　“你是在杀害了乔勇之后杀害了杨希云，是不是？”

　　“是。”

　　张景承抬起头来：“然后我打算自杀，但谁让钱进峰闯进来了，所以他也要死。”

　　周晨风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把杨希云的母亲支走呢？”

　　“……我想清静清静，我没想到他还有钥匙。”

　　“他们这样骚扰了你们有多久？”

　　张景承的精神瞬间紧绷，再多说一句都有可能让他激烈地与周晨风对峙起来。

　　周晨风手心冒汗，希望自己今天能把话说全了。

　　“张景承，我们搜查过乔勇和钱进峰的手机和电脑，乔勇已经去世了，但钱进峰康复后会面临行政处罚。”

　　“蹲监狱吗？”

　　“拘留所。”

　　张景承咬着牙，他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但又不至于让他突然发作起来。

　　“……你们不是都知道吗？前年开始的。”

　　“是，前年开始，所以最后的判决会从轻，也许不会死刑。”

　　“你放屁！我杀了两个人！我——”

　　“杨希云的母亲为你出具了谅解书。”

　　张景承青筋暴起，他咆哮道：

　　“不让我死！我出来之后把这些看客一个个都弄死！他们也别想活！”

　　周晨风稳了下心神。她比谁都希望张景承认罪，张景承“后悔”，然后张景承的判决就会从轻而不是从重。

　　“那杨希云呢？”

　　“什么？”

　　“你想被判死刑，所以说得这样激烈，但法官并不在意你放狠话有多狠。”

　　“杨希云在床上躺了整整六年，她除了眨眼什么都做不了，她被母亲用最后的一笔钱葬在了一棵桃树下面，你应该知道她喜欢那些花瓣，也喜欢那些甜甜的桃子。”

　　“你非死不可吗？你就非要送自己去死，然后她妈妈拿不出另一笔钱安葬你们，你的父母会把你埋在另一个地方或者海葬。”

　　“你就打算这么跟她分开，永远不在一起，因为你受不了了，受不了，所以非死不可？”

　　“我……”

　　“她妈妈已经说过了，那棵桃树上绑着铃铛，风一吹就有铃铛响，杨希云从小就喜欢这些亮晶晶又会叮咚响的小玩意。”

　　周晨风语气软了下来：

　　“你呢？不去看看她吗？”

　　“她被困在病床上那么久，也许你不信什么灵魂和来世，可是风吹起来，铃铛叮当作响的时候，你不觉得杨希云自由了吗？”

　　“张景承，你不想和她埋在一起吗？”

　　审讯室里哭声逐渐大了起来。

　　周晨风没有催他，只是一个劲递纸巾给他。

　　认罪态度良好，加上张景承被骚扰过久，精神压力过大，再加上杨希云母亲的谅解书——张景承不用死。

　　如果他在监狱里表现得足够好，或许二三十年就能出来。

　　看气氛彻底缓和下来，周晨风和记录员不约而同地喝了杯水。

　　“我会见律师的，我……我会配合的。”

　　说完，张景承抬起头，有些怨恨地开口：

　　“但还是让他们请的律师走吧，我不会见他们请的人。”

　　“为什么？”

　　张景承挪开目光，不多时又重新看向周晨风。

　　“我一开始跟云云在一起，他们两个都不同意，嫌她没爸，知道云云妈妈有钱之后又变了嘴脸，要我……吃绝户，好给他们的宝贝儿子花。”

　　“我肯定不会答应，他们又说我不感恩。”张景承冷笑一声，“感恩？我都不知道家里还有我的位置。”

　　“后来云云病了，一开始他们怕我借钱，又一个劲让我离婚，发现我不借钱，又装不知道了。”

　　周晨风点点头。

　　“会有指派律师跟你见面，这是你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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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看守所，周晨风看了眼天空。

　　风推着丝丝缕缕的云彩从淡蓝色的边际线飘来。

　　眨眼间树林波浪般晃动，沙沙声不绝于耳。

　　那应该……杨希云的墓前也是这样，总是林海一样的唰啦声，还有清脆的铃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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