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招夫

　　接下来的几天，小院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上官昕表面上依旧忙碌于她的“小本生意”，早出晚归，与谢黎易维持着那种看似咸鱼互怼、实则各自心怀鬼胎的日常。但她暗中观察谢黎易的频率明显增加了。

　　她注意到，即使是在白日里最倦懒的时刻，他靠在井边打盹，那看似放松的眉宇间也总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警惕。他翻书的指节匀称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苍白得近乎透明，却隐隐透出一种力量感，绝不属于久病无力之人。

　　阳光好的时候，她会刻意借着递水或询问药材的由头靠近他，近距离打量他的脸。他的肤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线条清晰，即便因“病气”显得黯淡，也难掩其底子里那份清隽峻朗的骨相。尤其当他垂眸看书时，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如果上官昕不是心生警惕，几乎都要被这副皮相迷惑了。

　　这男人，确实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是一种介于文弱书生与隐士高人之间的、矛盾又和谐的气质。只可惜，芯子里恐怕是个黑透了的。

　　谢黎易似乎对她的打量毫无所觉，依旧每日喝着他那“特制”的汤药，咳嗽的频率时高时低，完美地扮演着一个病弱夫君的角色。只是偶尔，在上官昕转身的刹那，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沉静，锐利，如影随形。

　　两人像在下一盘无声的棋，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线。

　　这日傍晚，上官昕回来得格外晚，脸色也比往日更加凝重。她今日设法联系上了一个父亲当年的旧部，如今在漕帮做些杂事的老人。本想打听些消息，却得知了一个让她心惊的消息——沈家似乎正在暗中搜寻一枚前朝皇室流落民间的“螭龙密印”，据传那枚印章关乎一笔巨大的前朝遗宝，而沈家不知从何处得到线索，怀疑那枚印章可能与上官家有些牵连。

　　螭龙密印？

　　上官昕第一时间想到了谢黎易给她的那枚田黄石私章！那印章雕工古朴，印钮似乎正是一条盘踞的螭龙！当时她只觉得印章质地不错，并未细想，如今想来，处处透着不寻常！

　　她心乱如麻，若那印章真是沈家要找的东西，那谢黎易的身份就更加可疑了！他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东西轻易交给她？是祸水东引，还是另有所图？

　　她魂不守舍地推开院门，甚至没注意到谢黎易今日并未坐在老地方。

　　直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在药香里钻入鼻腔，上官昕才猛地回神，警惕地停下脚步。

　　院子里静悄悄的，暮色四合，光线昏暗。

　　“谢黎易？”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无人回应。

　　她心头一紧，放轻脚步，缓缓走向卧室。房门虚掩着，血腥味正是从里面透出来的。

　　难道……他终于伤重不支？还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上官昕的手按在门上，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猛地推开了房门！

　　屋内没有点灯，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她看到谢黎易背对着门口，坐在床沿上，上半身的衣衫褪至腰间，露出精壮却布满新旧交错伤痕的背部！那些伤痕纵横盘踞，有些是陈年的暗沉疤痕，有些却还透着新鲜的粉红色，最刺目的是他右肩胛下方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此刻正微微渗着血，而他手里拿着沾了药粉的布帛，正反手艰难地试图为自己上药。

　　听到开门声，他动作猛地一顿，迅速拉上衣衫，遮住了满背的狼藉，这才缓缓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角沁着细密的冷汗，几缕墨色的碎发被汗湿，贴在光洁的额前。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虚弱迷茫的眸子，此刻却如同浸了寒潭之水，深邃，冰冷，带着一丝猝不及防被撞破的凌厉杀意，直直射向上官昕！

　　这一瞬间，他身上那股常年伪装出的病弱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顶尖猎食者的危险与压迫感！

　　上官昕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惊得倒退半步，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暗藏的匕首。

　　然而，那杀意只是一闪而逝。

　　谢黎易眨了眨眼，眸中的冰冷凌厉如同潮水般退去，迅速被熟悉的虚弱和一丝慌乱取代。他拉紧衣衫，声音沙哑带着惯有的气弱：“娘……娘子？你……你怎么进来了？”

　　他试图站起身，却似乎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额上的冷汗更多了。

　　上官昕站在原地，浑身冰凉。刚才那一瞥，虽然短暂，却足以让她确认许多事情。那满背的伤痕，那瞬间迸发的杀气，绝不是一个普通书生该有的！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挤出一个惊讶又担忧的表情，她觉得自己此刻的演技堪比梨园名角：“你……你受伤了？怎么回事？我闻到血味，以为你出事了……”

　　谢黎易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的复杂神色，低声道：“不小心……摔了一跤，被树枝……划伤了。小事……咳咳……不碍事。”

　　摔跤？划伤？上官昕心中冷笑，那伤口整齐深彻，分明是利刃所为！

　　但她没有戳穿，只是快步走上前，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强势：“流这么多血还说是小事？让我看看！”

　　说着，她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衫。

　　谢黎易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格挡，但动作做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任由上官昕有些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襟，露出了那道仍在渗血的伤口和周围狰狞的旧疤。

　　近距离看到这些伤痕，上官昕更是心头巨震。这男人，到底经历过什么？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原本用于防身，金疮药，动作算不上温柔地洒在他的伤口上，然后用干净的布条替他包扎。整个过程，谢黎易都异常沉默，只是紧抿着薄唇，偶尔因她的动作而微微蹙眉。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那紧实韧滑的触感，与他病弱的外表格格不入。上官昕能感觉到他肌肉瞬间的紧绷，以及那之下蕴含的、蓄势待发的力量。

　　包扎完毕，上官昕退后一步，看着眼前这个衣衫不整、墨发微乱、脸色苍白却难掩俊逸轮廓的男人，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谢黎易，”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完全被动，选择性地抛出一点信息试探，“我今天在外面，听到一些风声。”

　　谢黎易正低头整理衣衫，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她，眼神平静无波：“哦？什么风声？”

　　“沈家，”上官昕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好像在找一枚什么前朝的‘螭龙密印’，据说关系着一笔巨大的宝藏。”

　　她清晰地看到，在听到“螭龙密印”四个字时，谢黎易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但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是么……沈家……倒是野心不小。”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是啊，”上官昕故作随意地接话，目光扫过他刚才放下的、沾了血的布帛，“这扬州城，眼看就要不太平了。你说，我们这种小门小户，会不会被殃及池鱼？”

　　谢黎易抬起眼，与她对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但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依赖：“有娘子在……为夫……不怕。”

　　上官昕：“……” 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这男人，脸皮厚度与他的伪装功力简直成正比！

　　夜，月明星稀。

　　经历了傍晚的惊魂一幕，上官昕毫无睡意。她躺在榻上，耳朵竖得像兔子，仔细聆听着里间的动静。

　　谢黎易似乎也睡得极不安稳，呼吸时而平稳，时而急促，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压抑的、仿佛梦魇般的闷哼。

　　直到后半夜，月上中天，里间才彻底安静下来。

　　上官昕悄悄起身，再次如同暗夜幽灵般潜至门边。这一次，她看得比上次更清楚。

　　月光透过窗纸，清晰地照亮了床榻。

　　谢黎易依旧是平躺的姿势，但双手结成的那个奇异法印更加明显。他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几乎肉眼难辨的氤氲之气，随着他绵长而规律的呼吸微微起伏。他脸上那种病态的苍白似乎褪去了一些，呈现出一种玉石般的温润光泽，紧抿的唇瓣也有了些许血色。

　　这哪里是在睡觉？分明是在运功疗伤！

　　上官昕屏住呼吸，正想再看仔细些，忽然，床上的谢黎易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在月光下清亮如寒星，精准无误地捕捉到了门缝后她的身影！

　　四目再次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上官昕心脏骤停，浑身血液倒流！被发现了！

　　然而，谢黎易眼中并没有傍晚时分的杀意，也没有被窥破的恼怒，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了然的平静。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早已知道她会在此窥探。

　　过了好几息，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梦中的无意一瞥。

　　但他周身那层氤氲之气，却悄无声息地散去了，呼吸也重新变得沉重而虚弱，变回了那个病骨支离的谢黎易。

　　上官昕僵在原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暗中观察他。

　　他刚才，是故意的！

　　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的窥探，我了如指掌。我的伪装，你心知肚明。但我们彼此，都暂且维持着这层窗户纸。

　　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也是一种诡异的默契。

　　上官昕缓缓退回到榻上，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包裹了她。

　　这个男人的心思，深沉得可怕。

　　她原本的计划被打乱了。直接摊牌？她摸不清他的底细和目的，风险太大。继续装傻？在他已然察觉的情况下，显得可笑而被动。

　　她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第一次感到有些束手无策。

　　而里间，重新“入睡”的谢黎易，唇角几不可查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他的小野猫，胆子不小，爪子也利。

　　不过，这样才更有趣，不是么？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小院里，照亮了这一场各怀心思、危机四伏的虚假婚姻。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汹涌，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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