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茧

　　晨光透过细密的竹篾网格，在房间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姜夜早早起身，推开雕花木窗，深深吸入一口栖霞墟特有的清甜空气。溪流对岸，几个村民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动作缓慢而精准，如同上演一场无声的戏剧。
　　姜夜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与墟中居民有更多交流，解开这个地方的谜团。她仔细整理好衣着，将那个装有净肤膏的玉盒小心收好，推门走出房间。
　　院中的晨露还未完全消散，织女婆婆正在修剪一株发光的灌木。见到姜夜，她微微颔首，目光在她已经完全愈合的手上停留片刻，却什么也没问。
　　“婆婆早安。”姜夜主动问候。
　　“早。”婆婆的回答简短而克制，手中的剪刀精准地剪下一段多余的枝条。
　　姜夜鼓起勇气：“婆婆，我能否在院外走走？想多了解了解栖霞墟。”
　　织女婆婆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姜夜，眼神深邃难辨：“墟中规矩多，外人不宜随意走动。”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
　　这时，那个没有名字的少女端着早膳走来。今日的她换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裙，衬得肤色更加白皙，但眼神依然空洞如昨。她将食盒放在石桌上，垂手退到一旁。
　　“谢谢你。”姜夜尝试与她搭话，“今天的衣裙很衬你。”
　　少女微微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眼中闪过一丝茫然：“这是婆婆给的。”她的回答机械而刻板，仿佛在重复一句早已设定好的台词。
　　姜夜不甘心，继续问道：“你在栖霞墟生活多久了？”
　　少女偏头思考，这个本该自然的动作却显得异常僵硬：“不记得了。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
　　这句话让姜夜心中一凛。她想起昨日在抽屉底部发现的刻字，那个名叫山黎的人，还有婆婆眼中转瞬即逝的痛楚。
　　早膳后，织女婆婆有事离开，嘱咐姜夜不要远离院落。姜夜看见对岸那个少女正在溪边浣衣，便站在院内靠近溪流的一侧，鼓起勇气打招呼。
　　“你好！今天天气真好啊。”姜夜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快自然。
　　少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她微微颔首，动作优雅得不像浣衣女工，倒像是宫廷里的贵女。“确然。”她简短地回答，声音轻柔却缺乏起伏。
　　姜夜不甘心就此结束对话，继续问道：“你在这里生活多久了？我一直想问问，栖霞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以看看吗？”
　　少女停下手中的动作，偏头思考了片刻。那姿态美如画中仙，却让姜夜感到莫名的寒意——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
　　“时光在此流转的方式与外界不同。”少女最终答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背诵经文，“墟中处处皆景，又何须特定去处？”
　　姜夜怔了怔，这回答迂回而空洞，像是说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说。她不死心，决定讲个故事试试看反应。
　　“你知道吗，我来这里之前，在山下的镇子上见过一场婚礼。”姜夜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新娘穿着大红嫁衣，哭得稀里哗啦，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舍不得家人。新郎紧张得手都在抖，却还是努力笑着安慰她。后来啊...”
　　姜夜讲得投入，甚至模仿起婚礼上的滑稽场景。她描述着宾客们的欢声笑语，孩子们争抢喜糖的热闹，还有那对新人交换誓言时眼中闪烁的泪光。然而当她看向少女时，心却沉了下去——少女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眼神却空洞得像玻璃珠子，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
　　“后来呢？”少女见姜夜停下，适时问道，语气平静无波。
　　姜夜突然失去了讲述的欲望。“后来他们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她简短地结束故事，感到一阵莫名的孤独。
　　少女微微颔首：“那很好。”说完便继续低头浣衣，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午后，姜夜获准在院内稍作活动。她看见一位老者在不远处的树下雕刻木器，动作缓慢却极其精准。姜夜走近栅栏，礼貌地打招呼。
　　“老先生，您刻得真好。”
　　老者抬头，面容慈祥却缺乏鲜活气息。“不过是消磨时光罢了。”他的声音沙哑而平稳，像是一条永不改道的河流。
　　姜夜注意到他手中的木雕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儿，栩栩如生，每一片羽毛都清晰可辨。“这鸟儿刻得真生动，仿佛下一刻就要飞走了似的。”
　　老者微微一笑，那笑容标准得像是练习过千百遍：“飞与不飞，又有何区别？终归是在这方天地间。”
　　姜夜感到一阵窒息。这种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让她难以理解。她尝试换个话题：“您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吧？能给我讲讲栖霞墟的故事吗？”
　　老者的手顿了顿，眼神有瞬间的恍惚，随即恢复平静：“故事？墟中无故事，只有绵延不绝的日常。”他低头继续雕刻，“时光太长，故事太短，早已记不清了。”
　　姜夜还想再问，却见老者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仿佛她不存在一般。她只好讪讪地退回院中石凳上坐下。
　　夕阳西下时，姜夜看见几个孩童打扮的村民从溪边走过，他们看起来约莫十来岁的模样，但眼神中却没有孩童应有的灵动与好奇。他们安静地排成一列，步伐一致地向前走着，不交谈，不打闹，甚至连左顾右盼都没有。
　　这一幕让姜夜感到毛骨悚然。她终于意识到，栖霞墟中没有真正的孩子——这些看似年幼的村民，恐怕也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长生者，只是保持着孩童的外表罢了。
　　傍晚时分，织女婆婆回来了。姜夜决定最后试一次。用晚膳时，她讲述了自己最难忘的一个记忆——母亲病重离世前的最后时光。
　　“那时我还小，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姜夜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来，“她总是强撑着笑容，告诉我不要怕。父亲整夜整夜地守在她床前，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名字...”
　　她描述着母亲最后的嘱托，父亲强忍的泪水，还有那个永远改变了她的生活的清晨。“当我醒来时，母亲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父亲坐在床边，一夜之间白了头。他看见我，努力想笑，却比哭还要难看...”
　　讲到这里，姜夜的眼眶已经湿润。这是她心中最深的痛，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然清晰如昨。她期待能看到婆婆的一丝动容，哪怕只是一个理解的眼神。
　　织女婆婆静静听着，面容平静如水。待姜夜讲完，她轻轻放下筷子，道：“生死轮回，本是常理。痛过，念过，也就该放下了。”
　　这话语本身充满智慧，但从婆婆口中说出，却冰冷得令人心寒。那语气不是在安慰，而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如同在说“雨后天会晴”般自然。
　　姜夜怔怔地看着婆婆，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栖霞墟的人们不是没有情感，而是情感在漫长岁月的消磨下，变得淡漠了。他们依然会笑，会说话，会进行日常活动，但所有这些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和温度。
　　长生不老带来的不是永恒的喜悦，而是情感的逐渐稀释，直到一切悲喜都变得无关紧要。
　　这个猜想让姜夜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看着婆婆平静的容颜，忽然想问：如果活得足够久，是否所有的爱恨情仇都会变得微不足道？是否所有的记忆都会褪色成模糊的背景？
　　但她最终没有问出口。只是默默吃完最后一口饭，感受着那种弥漫在整个栖霞墟的、令人窒息的宁静。
　　那晚，姜夜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永恒的月色，久久不能入睡。她想起白天与村民的对话，那些优雅却空洞的回应，那些完美却缺乏生气的表情。
　　在迷迷糊糊即将入睡之际，她仿佛听见远处传来轻柔的歌声。那旋律悠扬哀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与栖霞墟平日的死寂格格不入。
　　姜夜悄悄起身，循着歌声来到窗边。月光下，她看见对岸有一个身影独自坐在溪边，正是日间那个歌女芷。她轻轻哼唱着，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溪水，眼中闪烁着姜夜在其他村民身上从未见过的情绪——那是一种真实的、鲜活的忧伤。
　　这一刻，姜夜明白了：栖霞墟中，并非所有人都完全丧失了情感。只是这些情感的流露，被刻意隐藏了起来。
　　她轻轻退回床上，心中既感到一丝希望，又增添了新的困惑。这个看似平静的长生之地，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夜色渐深，歌声慢慢消散在风中。但对姜夜而言，这一夜的发现，将永远改变她对栖霞墟的认知。在这个永恒之地，有些东西正在悄然苏醒，而她自己，或许就是那个唤醒它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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