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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骨头和冷柿子(二)
一周以后,爸爸送我到新的地方上学。
那天的场景,就像一副黑白的素描画,深深浅浅的每一笔,直到很多年以后,依然在我脑海里清楚勾勒。
出租车停在校门口,爸爸下了车,从后备箱将被褥搬出来,一道拿出的还有一只行李箱。
转到副驾驶,弯下腰笑着同司机挥手,隔着车窗塞给他一张红色的钞票,然后和我一道朝学校走去。
天空下着毛毛雨,爸爸将被褥扛在肩上,走在前面,我拉着行李箱,跟在后面,爸爸的被褥用墨绿色的编织袋装着,上面缠满了透明胶带,看起来十分结实可靠,我的两轮行李箱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异常刺耳的声响,像是随时宣告散架。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出远门,爸爸领着我走了很远,终于找到宿舍楼。
那是一栋用橙色油漆装饰的五层小楼,位于整个校园的东北角。
我后来考入大学,又继续读研,每一次换宿舍,总会想起我人生第一次走进集体宿舍时的场景。
五张木板床整齐排成两排,靠墙的大铁柜,只剩下贴紧地面的那扇门还支棱着,房间正中央的地面,时间久了,漏出水泥下面的风景,一只不知名的四脚昆虫,东望望,西望望,被风一惊,哧溜钻进床底下。
爸爸在房间里巡视,我从编织袋里掏出被褥,来得晚了,只剩下靠窗的铺位,待我铺好床,爸爸走到我身边,尝试关上窗户,窗户的旋锁已经锈迹斑斑,被爸爸用力一掰,竟然当场脱落。
爸爸轻轻叹了口气,对我说:“夜里盖好被子,别冻着了。”
“好。”
爸爸又回望了一眼宿舍:“没事我就回去了。”
“……好。”
刚出宿舍,又折回来。
“忘给你钱了。”说着从裤兜里掏出几张崭新的红色钞票,递给我的时候,顿了顿,又多数了两张。
我说:“够了,用不了这么多,过两周就回家了。”
“给你就拿着,上学累,得吃饱。”
我没再说话,收下钱,塞进口袋。
送他下楼,来到门口,爸爸摆手道:“好,我回家了。”他走了两步,回头看我,没有说话,又转身,慢慢往外走。
我站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鼻酸。
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哭,我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四周,又佯装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离开了那里。
安顿好,前往教室报到,从宿舍楼到教学楼要经过一段长长的路,我背着书包,脚步匆匆。
经过一棵桂花树下,我听到背后一道清甜的女声雀跃喊道:
“无恙!”
我脚下一顿。
捏着书包带子,回头望。
是她。
——无恙。
——沈无恙。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害怕,害怕她看到我。
无措地转过头,镇定自若往前走。
走了几步,我忽然攥紧拳头,一股怒气登时窜上胸膛。
身后不远处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像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我咬紧牙,暗暗地想,沈无恙,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我的心情本来因为初次离家尚有几分失落,一见到无恙,这份失落竟然变成了愤怒和决绝。
这是我未曾预料的结局。
*
我被分到了实验一班,和一个比我高半个头的男生做同桌,一个课间的功夫,他就和周围人打成一片,称兄道弟,社交能力非常人能及。
我的班主任是一个中年男人,名叫徐潜,教我们历史。
说实话,我不喜欢他,从见他第一面,听他开口说第一句话起,就不喜欢。
后来我们都长大一些,和无恙谈起这件事时,我告诉她,我的喜欢和讨厌很多时候是没有来由的。
她叉着腰,小大人似的教育我:“你这是歧视。”
我摊手回她:“你说是就是吧,但我不会改的。”
后来我发现,我的喜欢和讨厌虽无来由,却惊人得正确!
徐潜选了班长和各科课代表,又讲了几句班级纪律,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下午又有新的老师陆续亮相,令我感到震惊的是,这里的高中竟然没有晚自习。
镇上的初中,晚自习要上到九点。
初二那年冬天,大雪。
下了自习,天很黑,我走在路上,不小心被一个树枝绊倒,正好摔在前方的一块石头上。
疼得我啊,当即失去了知觉,我小心地碰了碰嘴唇,感觉湿湿的,又凑到鼻尖闻了闻,有血腥的味道,吓得我赶紧跑回家。
后来卫生院的医生又在我的嘴上缝了好几针,笑着打趣:“这么帅的小伙,怎么总是破相?”我妈一听这话,脸色当即变了,回到家,唠唠叨叨,绕了一圈,最后又怪罪到无恙头上。
我不喜欢妈妈总拿无恙说事,可是我管不了她,只能狠狠骂傻逼学校,骂路上的石头和树枝。
晚上,宿舍很安静,开学第一天,大家还有几分拘谨,简单寒暄几句便结束,我躺在宿舍的床上,不知不觉就又想起这件事。
夜晚很平静,白天里那些沸腾的怒气,此刻化为我心底一摊波澜不惊的水,我不想再怨恨无恙,我要放下她,拥抱新的生活了。
第二天,我被室友洗漱的声音吵醒,感觉头有些晕。
头回离开我的床,有些不自在,入秋以后,夜里有点冷,加上窗户漏风,我裹紧被子,却还是中招。
等到中午,我没有胃口吃饭,我的同桌谢添一拍桌子,当即请缨,带我去医务室拿药。
我被他拐去医务室,值班的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她由上至下淡淡打量了我一眼,然后递给我一支温度计。
我夹着温度计坐下来,谢添在一旁陪着我,竟然不知不觉和老师聊起了天,还逗得老师哈哈大笑。
我在一旁瞠目结舌,心中暗道:好小子,是个人才。
等我测完体温,老师一看,三十七度八,问我要不要输液,我犹豫几秒,摆了摆头。
开学第一天,就进了医务室,说出去丢死人呐!
老师甩给我几盒药,语气冰冷:“按照说明书吃。”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装作认真看说明书,怯怯地答:“……好。”
谢添笑着挥手和老师告别,我没有说话,转身就往外走。
看病的体验感很差,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坚决不会再来这里!
刚走到门口,迎面撞上一个女生。
我定睛一看。
眼前一亮,又一黑。
“沈无恙,又是你,你怎么又来了?”谢添一副欠欠的表情,幽幽道,“这回又是把谁打趴下了?”
无恙没理他,小心搀扶着另一个面色苍白的女生,走到老师面前,模样十分乖巧。
“喻老师,裴苓刚才晕倒了,您能帮忙看一下吗?”
“怎么搞的?”
那个叫裴苓的女生怯生生的,半天不答话,无恙见状,竟也没替她解释,只是温柔催促老师:“哎呀老师,您别问了,快给她看看吧。”
谢添在门口看不够,也凑了过去。
留我一个人在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几分钟后,老师给裴苓下了诊断,大概就是低血糖之类的,不算什么大事,老师以小小年纪减什么肥之类的话教育两人一番,便让她们走了。
无恙扶着裴苓离开医务室,刚出门,谢添就跟上去,伸着脑袋,朝当事人眨了眨清澈的双眼:“裴苓,你不吃饭减肥啊?”
“你觉得可能吗......”无恙一个白眼递过去,叹了口气,“除了老王还能有谁,裴苓忘记带课本,被他罚跑五公里。”
“我靠,这孙子有病吧!”谢添大言不惭地吐了句脏话。
“你别这么说......”裴苓弱柳扶风地望着谢添,生怕他说错话。
“没说错啊,他王驰除了会巴结领导还会干什么,一张嘴不会上课,光喷天去了,动不动体罚学生,没有一点师德,怎么没人举报他!”
我在他们身后默默地跟着,许久不见,无恙的嘴竟进化得这样凌厉了?
“哈哈哈,沈无恙,你不是一向号称行侠仗义?要不你来做这个英雄?”
“你以为我不敢?只是要开学考了,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好吗!”
谢添哈哈大笑:“怕啥,有我给你垫底呢!”
“......”
他们三个似乎十分熟稔,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衬得我更加像个局外人。
走到教学楼中间,无恙和谢添分开,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班级。
谢添屁股刚沾上椅子,猛地弹起来,又急匆匆跑出去,过了十几分钟才回来。
“你刚才这么着急干什么去了?”我本不该问的,可是我的直觉和无恙有关,一时没忍住。
“没什么,去了趟小卖部。”谢添气还没喘匀,嘴角挂着笑,“吃糖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颗大白兔奶糖。
“你和刚才那两个......也认识?”我试图表现得漫不经心,以免引起他的怀疑。
“你说沈无恙和裴苓?认识啊,我们从小学开始就一个班,到高中才分开,她俩现在在二班。”
“那老王是?”
谢添促狭地看着我,笑了笑:“刚跟在后面没少听啊。”
呵呵。
“老王是她们的班主任,此人人评极差。”
“你们怎么知道的?”问都问了,干脆打破砂锅。
“暑假分班名单就出了,当时他们班就拉了一个群,接着就说要补习,加上往届学长学姐的反馈,王驰已经在我们学生中间臭名远扬了。”
“你们暑假就开始上课了?”
谢添嘿嘿一笑:“是无恙他们班典型,我妈让我补课,被我溜掉了。”
“所以他们班所有人暑假都忙着上课?”我急于确定,无恙不是不在意,而是有事耽搁。
“唔......除了无恙,她情况比较复杂。”谢添垂着眉,轻轻叹了口气。
我本还想刨根问底,忽觉不妥,这才止住了话口。
总而言之,我知道,无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绝非故意爽约,其实我已经不怪她了,但是知道这件事,仍然令我心情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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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西临:我很好哄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