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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艾薇
墨初屏住了呼吸,他小心地抽了张面纸,或许艾薇需要,他在心里盘算着用什么词语来安慰她比较合适。
艾薇没有接过面纸,继续说道:“亚索法派来了魔剑士,带着最新的勘测石,他们说王在向全国范围内招兵,我报名了。那时的我满腔都是怒火,我恨魔族,恨到立马要用藤蔓把它们都缠死。”
“我入选了,他们发给了我一块小小的魔石和空间项链。我很兴奋,我即将要手刃仇人了。”她的嘴角泛起苦涩的弧度,“很卑鄙吧?当时的我竟然还会想,如果多杀几个魔族,我是不是就有机会去到皇城了,我甚至连要开什么店都想好了。”
她抚过桌子,桌面上面落了些面粉,指尖点过时带起一片纷纷扬扬,像一场小小的雪。
“我太天真了……我真以为自己能下杀手。”她嗤笑一下,“他们抓了几只真正的魔族,让我们这群从没见过血光的新兵练练手。”
他们长的太像人族了,漆黑的眸子望过来时,艾薇竟然感觉不到恐怖,那是个孩童模样的魔族,她甚至从那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祈求。
一排新兵里,没一个敢动手,最后是他们的队长做了示范,一个响指下去,小孩的身上便兀自燃起火焰。他没有喊疼,深如潭底的眼睛甚至都没有聚焦,但艾薇总觉得他在看自己,他在说,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魔族也有肉身么?
队长示范之后,其他新兵纷纷施展魔法,有风有水,魔族们被固定住,逃不了也反击不了,唯一的只能闭着眼,静静迎接自己的命运。那个魔族小孩似乎要被烤熟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肉香,他却还活着。
他转动眼珠,看向挤在人群中的艾薇,那位长青精灵从头到尾都是那么站着,她似乎被吓呆了,僵硬的像个雕塑一样,任旁人怎么推喊都听不见。
“嘿,拉图,你怎么不动手?”艾薇身边的一位焚天精灵推了一个她的肩膀,她突然受到惊吓,步子不稳往前踉跄了几步,一瞬间身旁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艾薇感觉背上像压了十万斤石头,她咽了口口气,喉咙里干的吓人,颤抖得抬起手,在一片狼藉中寻找一个可以下手的对象。
小孩在此时抬起头,看向艾薇,他身上的火焰还在燃烧,半边身子都变得焦黑,他还活着。他只是安安静静得看着艾薇,可她好像听见了,他说,求求你杀了我。
求求你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艾薇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被烧得半焦的孩子,那双眼睛哀伤地要把自己吸进去了。她的口腔里泛上了一股铁锈味,可怜的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连念咒语都变得磕碰。
艾薇指尖凝出一个绿色的光点,长青精灵的魔法大多和植物有关,她记得西瓦尔就很喜欢她变出的花枝,小小的婴孩对什么都很好奇,肉乎乎的手指抓住花枝就不肯放手,母亲还说他像位威风凛凛的小骑士。
可现在,代表生机的枝条正缠在一个脆弱的小孩身上,他的双腿已经炭化,坚硬的枝条缠过,腿便像一块死木般断落,伴随着咔嚓一声离开了他的主人。
枝条缓缓缠上了他的脖子,艾薇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结束这一切。旁边不知道是谁,温和地对她说:“加油啊,你可以的。”
加油啊,加油啊拉图,加油杀了他。
艾薇手指收紧,那孩子还是睁着眼,他没力气闭眼了,在断气的那一刻,艾薇看见了,他的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他哭了,一个人人喊打的魔族哭了,哦她杀了一个魔族,她现在是英雄了,不不不不不,是她……她杀了一个会哭的小孩。
艾薇终于忍不住了,她的胃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水,无法避免得吐了出来,她头脑发晕,跌跌撞撞得想往后退,一旁的焚天精灵安慰她说,没事的,以后会习惯的。
她不想习惯了,枝条收紧时的感觉是那么清晰,好像是她自己的手掐在了那个温热的脖子上,掌下传来了脉搏微弱的跳动感,呯呯,呯呯,呯呯……。
这种感觉,此生不想再来第二次。
艾薇连夜带着包裹逃了,她是个字面意义上的逃兵,令人唾弃。
她在翻过外墙时正巧遇上了出来放风的队长,队长是位焚天精灵,她看了一眼鬼鬼祟祟的艾薇,拿出一只烟,用魔法点燃,丝丝烟雾吐出,她记得这个长青,攻击性不强,今天集训的时候还晕倒了。
她轻笑一声,“干什么?你也要抽么。”
“不……我是。”艾薇抱紧包裹随后又松开,从里面扯出一根项链来“求求您了,我家里还有孩子……”
“你为什么要来这。”队长打断了她,目光如炬。
“……”艾薇脑子里闪过了很多,有父母的灵核,有手上举着的空间宝石,甚至还想到了寄宿在朋友家的儿子,可在对上队长的眼睛时,她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那位由她亲手杀死的,那双含泪的眼睛。
她动了动唇,什么都说不出来。
队长烟抽的很快,烟雾缭绕,一时间模糊了四周的景色,唯一的光源是烟头的一点火星。艾薇看不清她的眼睛了,半晌,她才听到一声叹息:“你走吧。”
一根烟抽完,最后一丝光亮都没了,她的声音飘忽不定:“你走吧,我会在十分钟后报告上面有人逃了,项链自己留着,木属性的我也用不上。”
见艾薇还不动,她又无奈点起一根烟,“干嘛,还要我送送你么。”
“啊……”艾薇这才悠悠回过神来,她深鞠一躬,而后头也不回得跑向暮色,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路对不对,只自顾自得往星星指的方向跑去,身后响起队长的声音,说的究竟是什么她也记不清了。
逃了没多久,她连营地都没出去,军队的人就出来了,火团擦肩而过,砸在她藏身的树下,艾薇又听见了队长的声音。
“往南去,她是永歌的人。”队长朝着南方点燃了一簇火焰,像一条指明旅人归家的明灯。
“是!”树下的士兵如潮水般向南方涌去。
直到大火蔓延开来,艾薇才敢从树上跃下,小腿不小心碰到了火焰,钻心的疼痛差点让她休克,她捂着嘴愣是一声哀嚎也没发出,生理性的眼泪落下,她连擦都来不及,连滚带爬得朝相反的地方逃去。
她成功地当了个逃兵。
“这么多年来,每次听到前线的战报,我都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年我没有逃,该多好。”艾薇已经打包好了一整份的花饼,沉甸甸的,“我发了疯一样去找队长的消息,可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懂,我只知道她爱抽痛蓟卷成的烟草。”
精灵最是长寿,他们似乎也是最不相信死亡的种族,哪怕只是离别时兴起点的一根烟。那一缕独特而辛辣的香气,都让艾薇记了那么久。
逃跑后的每一天,她都忘不掉那双如火炬一般的眼睛,她梦到自己被架在处刑架上接受火焰的审判,曾经的同伴拿着小刀一字一句地刻在她的眼球上,质问她为什么要去军营。
为什么?
她转过身,是比死还可怕的一片漆黑,她听见了孩童的哭泣,忽远忽近,叫她根本抓不住在哪。
为什么?
两百多年了,她还是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恨啊欲啊都葬送在了那个夜晚,浓稠在了骨头里,留下一片焦糊。
直到今天,传来战争终于结束的消息。她胸口那堵了数百年的那口气,才终于略微顺畅地吐了出来。艾薇感觉再不找个人说说这些往事,她就要爆炸了。
墨初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安静地听完了全程。他没有廉价的怜悯,没有道貌岸然的厌弃,更没有摆出一副我理解你的姿态。他只是在那里,全然地接收着她的过去,这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救赎。
艾薇需要的正是这份沉默的包容。
“好啦,谢谢你听我讲了这么多,晚上想吃什么,炸走地菇?”艾薇站起身,对着桌面用了个清理咒,面粉和散落的碎屑瞬间被吸聚在一起,压缩成了一个小灰球。
……墨初没有动,他的大脑里选不出任何一句漂亮话,能为这段谈话做个总结。
他看着艾薇把小灰球扔进垃圾桶,故作轻松得扯出一副温柔的笑,问他晚上想吃什么。她明明还在痛苦,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墨初做了个违背西瓦尔的决定,他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住了艾薇。
鼻尖传来了一丝清甜的蜂蜜味,又夹杂着淡淡的烤炉花香。他将自己埋进艾薇温暖的怀抱里,像一只寻求安慰的小猫。
“怎么了?”艾薇微微一怔,随即柔和地抚了抚他的后背。她总是这么温柔,即使自己满身伤痕。
“我还要喝铃兰酸奶。”怀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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