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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怀璧(一)(已修)
萧德音已无法避开,或者说——没必要。
闪着寒光的箭簇冲破雨幕,从萧德音身边掠过,“嗤”的一声没入络腮胡的后心。
呀,还是我的刀快一些。
萧德音扬了扬眉。
尽管如此,她也依旧握紧手中的刀。
向远处看去,有一人头戴斗笠,披甲持弓,身骑骅骝。
他一扬手,便有许多穿着深色甲衣、腰扎布巾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入营地,围住敌军。
这些人是燕军。
思及此,萧德音终于能松一口气,饥饿与疲累席卷全身,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身着银色盔甲的少年将军策马上前,扫了眼倒在地上的北狄士兵,又看向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萧德音,心觉这人好生奇怪,前一刻还握着刀防备地看他,眼下又如此松懈。
但话又说回来,警惕的人应该是他才对,毕竟这人只靠自己就打倒了那么多北狄士兵。
他在心中暗笑,俯下身,向萧德音递出手。
这只手很漂亮,白皙修长,骨节分明。顺着手向上看去,映入眼帘的便是少年一双柳叶似的眼睛。
萧德音蓦地想起师姐说过的一句话,看人先看眼。
少年身披银甲,寒光满衣,若是放在旁人身上难免显出几分凌厉,他却不一样。许是他的眸子生得细长而柔和,目光也清澈湛然,显得人虽有少年气,却不过分锐利。
萧德音虽不解其意,但想来这少年无甚恶意,便把手搭了上去。
少年一把拉起萧德音,恰好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楚地看见她的睫上挂着雨珠。他收回手,将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戴在萧德音头上。
萧德音愕然,随即道:“多谢。”
少年只随意摆了摆手,转身收拾匈奴残兵去了。
-
夏末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萧德音抱着找回来的佩剑,向少年道谢。
“不必言谢。若非你拖住了北狄,我们也不能那么快收拾干净,”他双眸含笑,发自内心地夸道,“你好生厉害,竟能以一人之力与敌军鏖战。”
“谬赞。”萧德音笑了笑。
“在下孔维桢,昭是我的字,”孔昭向她揖了一礼,“不知我又该如何称呼你?”
萧德音想到些什么,神情略微不自然,含糊道:“萧令。”
“萧令,”孔昭并未发现,只轻轻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随即问道,“‘熙熙令德,猗猗原陆①’,你的名字是出自这里吗?”
“不是,”萧德音沉吟片刻,很认真地回答他,“是‘辰彼硕女,令德来教②’的‘令’。”
奇也怪哉,这一句明明是用来形容女子的,怎么会给她用上呢?
孔昭打量起萧德音。她淋了雨,包袱也因为被北狄劫走而弄丢了,只好借了军中士兵的劲装穿,这一身普普通通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意外地显得人挺拔而笔直。她说话还会带点口音,不似随州的腔调,有点像南边的,五官却少了南边的斯文俊秀,多了几分英气……这是南生北相么?
他歪头想了一下,仍旧没明白过来,于是跳过这个话题,说起另一事:“我听你话里带的不像是随州这边的口音,你是从南边来的?”
萧德音回答:“正是,我是云州人,来西北这……游历。”
“游历?”孔昭十分纳罕,西北正不太平,怎么会有人来这游历?
“家师之命,岂敢不从。”萧德音淡淡一笑:“师父替我占了一卦,算出我的机缘在西北,所以我便来这儿。”
只是运气不好,刚来就着了北狄的道。
孔昭只当他们师门有自己的规矩,也不欲继续探究,转而问起她的剑:“你的剑怎么会在北狄人手中?”
一提起这个,萧德音就郁闷,略过自己喝着水就被掳走一事,只简单复述了一遍来龙去脉。
听罢,孔昭弯了弯眉,似是要笑,忽又想起一事,正色道:“我能看看你的佩剑吗?”
萧德音自无不可,便应下了。手腕轻抬,唰的一声,长剑出鞘,满室耀光似汇聚其中,莹光流转。
仅这一眼,孔昭便脱口而出:“好剑!”
长剑通体银白,剑柄处雕刻的花纹流畅舒展,剑刃锋利,显然是耗费了不少心思才铸成的这把剑。
那个大高个还挺识货的。
孔昭好奇地问道:“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怀冰。”萧德音回答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只是因为这一把剑,她就被北狄掳走了。
孔昭正想着,忽听萧德音开口说道:“孔将军,那些女子……你会送她们回家吗?”
“会,”孔昭颔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说了下去,“不过……恐怕眼下有些困难。”
“为何?”萧德音不解。
“你有所不知。”孔昭指了指帐外。
萧德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恰好看见几名士兵押着北狄残兵路过,地上甚至有没来得及收拾的兵刃。
她想起来了,西北还打着仗呢。
那些姑娘……大抵是逃难来的罢。
有道是:
“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③”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④。”孔昭道。
声音在耳边乍响,萧德音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将心里话给说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将军的书……读得很多……”
孔昭笑着摇头,道:“也不尽然。太平时尚能多看几本闲书,打起仗来却连闲书也看不成了。”
闻言,萧德音垂下眼思忖起孔昭话里的意思,忽地听到他发问:“你可愿从军?”
“啊?”萧德音一时没反应过来,脑袋还有点发懵,又问了一遍:“什么?”
“我说,”孔昭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可愿上阵杀敌,驱鞑虏,安西北?”
驱鞑虏,安西北。
这对萧德音来说是一个很宏大的愿望。她不由得有些心神激荡,却仍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我?”
“对,”孔昭用肯定的口吻说道,“是你。”
“将军何出此言?”萧德音问。
孔昭面上的笑意已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极为认真的神色:“北狄为什么会劫走你?”
“因为他们看上了我的怀冰。”萧德音困惑孔昭为何再次问起这个问题。
他又问:“你从云州来,一路上可有什么见闻?”
“山川十里不相同,寥寥数语难绘。”萧德音像抓住了什么,却是碰到模糊的一团。
孔昭瞧见她眉宇之间的困惑不解,微微一笑,点到为止:“夜尽更阑,剩下的明天再想吧。”
萧德音这才反应过来二人已畅谈许久,便借此告辞。
燕军拿下了这块营地,给萧德音分了一个单独的营帐中。她躺在床上,盯着黑漆漆的帐顶,一直在回想刚刚与孔昭聊的内容,想着想着,便陷入了梦乡。
她梦到了师父告诉她该下山时的情景。
正逢阳春三月,院中梨花簌簌落下,似霜似雪。萧德音坐在树下,听师父絮叨。
“为师替你占了一卦,你的机缘在西北,此次历练就去那里。”咸云轻啜一口茶,神情高深莫测。
坐在对面的萧德音纳闷:“师父,你莫不是在诓我?”
这属实不能怪萧德音不信任自家师父——新年的热闹还没有消散,边关就传来异动,北狄带着二十万铁骑南下,先是占领了凉州,又是攻入甘州。到现在,西北还打着仗呢。
许是她眼里的怀疑太过浓烈,咸云轻咳一声:“这有什么好骗你的,你去了自然会明白。为师卜卦的能力还需要质疑吗?”
萧德音听了,也只能“哦”一声。无他,咸云从不传授她卜卦问吉的本事。就算她对这个说法不相信,让师父当场再算一卦给她看,她也是看不明白的。
萧德音又问:“我一个人去西北吗?”
“对,”咸云放下茶盏,无比肯定地回答萧德音,“你一个人去。”
坐她旁边的师姐薛蕙眉心微蹙,开了口:“师父,西北不太平,就阿音一个人去会不会不安全?要不……我和她一起去。”
咸云听了,只淡淡一笑:“阿蕙,山中的规矩不能破。”
薛蕙哑然。
青霭山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弟子年满十五便要下山历练,而且是一个人去历练。
在萧德音之前,薛蕙和两位师兄都是这样过来的。
对此,萧德音也心态良好地接受了:“师父,我什么时候出发?”
“三天后。”
背着行囊出发前,咸云送了她一程。
萧德音是他最小的弟子,也是最让他头疼的弟子之一。她刚被抱回来的时候常常生病,简直是药罐子转世,愁得咸云的头发都白了几根。
当时正在学卜卦的大徒弟林潜提议要不给小师妹算一卦,还真让咸云算出来一点东西,说什么阴阳失衡,将她扮作男儿来养可以补足缺失的阳气。咸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试了试,没曾想萧德音的病真慢慢好起来了。
再后来,咸云想让萧德音换回女装,奇怪的事发生了——萧德音又病了,症状还与当年别无二致。从此之后,咸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男装也好,女装也罢,总归都是萧德音,只要她能平安健康就行。
是啊,平安健康就行。
咸云怎会不知西北的危险,可当他连卜三卦都显示同一个卦象时,才明白了那句“天命不可违”。
萧德音注定有此一行。
纵使三卦皆吉,咸云心中也不免担忧——人生在世,哪有事事顺遂的道理?
叮嘱再叮嘱,也总有说完的时候;一程再一程,也总有走完的时候。
送到最后一段路,咸云停下脚步,对萧德音说:“切记不可轻易回头。”
一梦醒,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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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遇事不决先算一卦。
现实生活中还是要相信科学。
①出自陶渊明《劝农》,意为:“先民生活和乐,崇尚美德,田野里禾苗茂盛,郁郁葱葱。”
②出自《诗经·小雅》,意为:“那个女子生得健硕又美丽,德行良好,又有教养。”
③④均出自冯梦龙《醒世恒言》:“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