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意志

　　入席，姜姚永熙被安排在最中心的主桌主|位上，Hamper和负责人一左一右坐在她旁边，像两大护|法似的，时不时找一些容易聊得起来的话题活跃气氛。

　　三十分钟一到，身着制服的服务员们鱼贯而入，推着餐车端着餐盘开始上菜。菜品精致典雅，大多为G国特色冷餐。席间谈话，众人都心有灵犀地避开敏感话题，闭口不谈双雌生殖技术，只拣些无关大雅的事来聊。许久不见，Hamper仍是十分热情的性子，不过说多了姜姚永熙有些疲惫，Hamper不想自己显得过于讨好她，便扭了头和边上的人慢聊。说实话姜姚永熙并不饿，但为了少说些话，不得不一直进食。直至晚宴进入后半段，Corinne上台讲话时，她才放下手中餐具。

　　大厅高阔奢华，明灯璀璨，典雅乐曲在上空柔和地来回飘荡。台上，Corinne举起酒杯，面上露出由衷的喜悦之情：“今夜在此，能与诸位为人类文明伟大延续而作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们共处一室，涂某实在是万分荣幸！自从百年前那颗陨石降落，这些年来，诸位紧跟前人脚步，呕心沥血，潜心研究，不断创新，为应对人类文明中断危机一起创造了多少技术上的辉煌……”

　　灯光逐渐变得昏黄，光线柔和下来，台上独剩一束亮光打在Corinne因情绪激动而泛红的面庞上，姜姚永熙坐在台下，始终面带微笑，和众人一起轻轻鼓掌。台上的声音时而高昂，时而激愤，时而悲伤，姜姚永熙在暗中听得直皱眉。她无声轻轻一笑，笑这旧同窗数年以前还是个清水冬瓜，如今已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油浸石蛋了。她默默把手心搭上酸胀的胃部——刚刚吃多了，现在有些积食不消化，不知道这晚宴到底什么时候结束。

　　又一阵掌声响起，姜姚永熙下意识抬头往台上看，Corinne的目光却在这时忽然无比精准地和她在空中遥遥对上，她心里一紧，暗道不妙。

　　只听Corinne语调陡然一转，倏忽感慨道：“岁不待人啊，如今工作了，一年再不似读书时那么漫长。想当年，我和Aurora，Hamper一起上大学时，我们三个人常常为了做项目聚在实验室里，一起研讨辩论，一起吃饭休息，如今我们都在不同的领域勤勉工作，近十年未见，实在是感受颇多。而就在今年年初，Aurora所带领的团队攻破了双雌生殖技术重大难关！在此，我要向我最亲爱的Aurora——表达我最真挚的感谢。我要谢谢她以及她所领导团队的工作与奉献，是她们给了世界人民创造出一个不会熄灭的希望火种！当我们这些老人还在旧范式里面打转时，是你这样的天才，为我们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谢谢你，Aurora！”

　　霎那间，姜姚永熙成了整个大厅的焦点，亮光唰的一声自她的头顶打下来，姜姚永熙在万众瞩目中端着酒杯缓缓起身，面上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得体的笑容，她微笑着点头致意，隔空和台上的Corinne碰了一下杯，轻含了一口酒液，复又坐下。

　　台上的Corinne仍在继续，

　　“让我们一起，为了科学，为了人类，干杯！”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气氛在酒精和音乐的推动下逐渐来到高|潮。紧接着，一位助理推着一辆盖着黑色天鹅绒布的小车悄然上到台前，Corinne从容放下酒杯，亲自弯腰揭开绒布，将里面的东西拿起。待她举起来之后，众人才看清那是一个相框，里面有一张照片。不过离得太远，没有人知道那照片里的人是谁，只有离得近的主桌依稀看得清楚一点。

　　Hamper眯着眼睛盯了一会，扭头对着姜姚永熙笑道：“那好像是姜研员和姚研员啊。”

　　姜姚永熙说，“是吗？我倒没看清。”面上的笑容却缓缓凝滞。

　　Corinne道：“这是五年前，姜研员和姚研员赴G时，我亲手为她们二人拍下的合照，照片背后还有两位的亲笔签名。我珍藏已久，从来不忍有半分污损！自两位研员离世以后，我一直想着……某一天要将它交给Aurora！今夜，此刻，我想是时候了……Aurora，我真的很高兴，你能来到这里。”

　　Corinne举着照片笑着看向她，笑容分明是和煦而怜惜的，姜姚永熙却觉得胃越来越涨，涨到让她快要呕吐|出来。下一秒，那受Corinne相托的基金负责人自她身旁主动站起来，躬身请她上台。

　　姜姚永熙的嘴边重新勾起一个笑容。她眼神清明，带着一丝锐利的光缓缓起身，姿态优雅地理了理袖子。而后一步一步，在万众瞩目之下，走到台上，来到Corinne的身边。

　　接过相框。

　　Corinne轻轻搂过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道，

　　“亲爱的，来的路上受惊了吧。”

　　姜姚永熙侧目，缓缓看向她的眼睛。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下一刻，宴会厅的大门自外被猛地推开，惹起台下人一阵惊呼。四个身穿安保制服的人迅速进入，分散开来，两人在厅前，两人则快步走到厅后，都双手背后守着。而为首的那位身着战装，身形挺拔面容冷峻。她目不斜视，直接走上台，来到Corinne身边。

　　Corinne看了她一眼，十分自然地后退几步，那人弯身在她耳边极速低语着什么，姜姚永熙面无表情地扭头盯着Corinne的侧颜，拇指隔着玻璃在照片中熟悉的面容上轻轻摩挲着。

　　她近距离地观察到Corinne脸上的笑容先是瞬间凝固，而后缓缓变为震惊，严肃。一两分钟好似一两年那样漫长，许久之后，那人才停下来，朝Corinne请示。Corinne朝那人微微点头，而后面露难色地转过身来，面对台下众人。

　　那个身穿战装的人轻轻别了一下头，朝姜姚永熙投来极其短促的一瞬目光，自以为不经意，却被她敏捷捕捉到。姜姚永熙淡淡地看向她，她又自如地收回目光，后退一步，像一座大山一样立在Corinne的身旁。

　　Corinne拍了拍手掌，定了定，而后语气沉重而坚定地宣告：“很抱歉告诉大家，明天的论坛紧急暂停。”

　　“什么？！”

　　“为什么暂停？！”

　　“发生什么了？！”

　　一时之间台下震惊疑惑不断，喧哗之声很快如浪涛席卷整个大厅。Corinne深吸一口气，以一个安抚的手势让全厅安静下来。

　　“请大家听我解释。”

　　全厅瞬间鸦雀无声，将所有目光聚焦于她一人。

　　“——目前的情况很严峻。一个我们追踪已久的极端恐怖组织‘方舟’，刚刚在全球公开网络平台上宣布，已经锁定了本次论坛。该组织成员向来为各大宗教信仰的极端狂热分子，一直以来视诸位的工作为‘使人类无法摆脱苦难进入天堂’的阻碍。”

　　她稍作停顿，恐慌情绪逐渐随着话语笼罩整个大厅，又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姜姚永熙，

　　“在晚宴开始之前，我们刚刚挫败了她们针对Aurora的一次恐怖袭击，幸好我们的安保团队足够强悍，Aurora并没有受伤。不过，这仍然是一起极其恶性的事件，她们肆无忌惮地宣称，不管论坛会不会举办下去，都将会在未来的一个星期内，对台下诸位……任何她们认为有机可乘的场合，进行首波恐怖袭击。”

　　她挺起胸膛，环视全场，无视台下愈来愈烈的讨论，语气逐渐不容置疑道：“请大家理解！”

　　“在座每一位的生命，都是全人类的宝贵资产。G方将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与义务，以最高级别保护诸位绝对的人身安全！”

　　姜姚永熙默默听着，嘴角缓缓扯出了一个冷漠的弧度。

　　Corinne继续道：“因此，我们做出了一个艰难但必要的决定！宴会结束后，我们将严密护送诸位立刻返回酒店，大家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收拾个人物品和此次带来供讨论交流的研究资料，明天上午八点整，我们将统一护送各位进入我们位于深山的第十五区生物保全实验园区。那里拥有全球最高级别的物理和网络防护，足以抵御任何规模的攻击。在恐怖威胁被彻底解除之前，那里将是诸位未来一个星期暂时的工作场所，也是我们能够继续将拯救全人类文明的技术合作进行下去的唯一场所！”

　　Corinne话音刚落，她身后那人上前一步，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补充道：“为保障行动安全，从现在起请各位使用安保团队提供的加密通信设备与家人或工作单位进行必要的联络。你们原有的手机和通讯设备，在进入保护区后，为避免被追踪信号，将暂时由我们统一保管。现在供各位使用的车辆和安保队已在门外待命，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她一挥手，大厅外一群身着制服正装的人迅速涌入，去到对应的参宴研究员面前。

　　唯独Nova双手叉着腰，慢悠悠从台下晃到台上，对姜姚永熙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Corinne道：“Aurora，您是此次来访人员中，我方最重视的研究员。如若有任何需求，请知会Nova，她在安保行业中，是经验十足的佼佼者，你完全可以信任她保障你人身安全的能力，请不用担心。”

　　姜姚永熙道：“是吗？如果我现在就要去机场，她能在路上保全我的性命吗？”

　　Corinne一噎：“这……”

　　姜姚永熙不等她回答，先一步下台。

　　Nova悄悄对着Corinne身后那穿着战装的人眨了一下眼，随即悠哉转身跟着姜姚永熙离开。

　　姜姚永熙走出宴会大厅的正门，此刻庄园外的大道上，停满了各色车辆，各方人员神色不安地仓促上车，似乎生怕周遭某个角落突然窜出什么未知的危险势力。

　　世界喧嚣起来，而她心中暗火难消。

　　果然，该来的一样也躲不掉。

　　好不容易让她到了她们的地盘上，不出点“意外”是根本不可能的。不管是晚宴前的那辆车还是Corinne口中的恐怖分子，想必一切都是早有预谋。幕后的人是谁，政|府？利益集团？又或是多方合作？一切皆有可能。不过无论是谁，姜姚永熙现在都能确定一件事，Corinne和这一切都脱不了干系。虽然她不想过分去揣测她，不过既然Corinne三十岁就能爬到总科学院院长这个位置，其野心和魄力都是不容小觑的。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无路可走被迫留下，不管因何手段因何缘由，只要自己在她们地盘上一日，G方就能在国际舆论场上占据主动位置，到那时，Corinne 都会不可否认地成为最大获利者之一。

　　姜姚永熙呼出一口气，直到这一刻，她才有种切切实实来到G国的感觉。如今的她，或许已经站在了五年前她母亲们站过的位置……

　　Nova抱着臂来到她身边，笑道：“Aurora研员，您的车已备好了，咱们要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呢？”

　　姜姚永熙把相框放进口袋，目光落在前方，面无表情问道：“附近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MMA俱乐部吗？”

　　Nova下意识回答：“这里都是私人场馆，你——您不回酒店吗？”

　　姜姚永熙走向新换的车，开车门坐上后座，对驾驶员道：“去最近的MMA俱乐部。”

　　“……不回酒店吗？”

　　“先不回。”

　　Nova紧跟着坐进副驾驶，驾驶员握着方向盘默默向她投来求助的视线，她侧身对着后方的人道：“真的要去吗？您不怕万一路上遇见那个什么‘方舟’？事先说明啊，就这点人手，敌在暗我在明，我可不敢保证您百分百的人身安全。”

　　姜姚永熙冷冷道：“礼宾官不是说我有任何需求都能满足吗？怎么了，累了一天想去放松一下都不行吗？”

　　“问题是这个吗？问题是……”

　　“我在你们地盘上人生地不熟的，还要我来解决问题？”

　　“行行行，您别气，我这就报备一下再调点人过来。”

　　Nova推门下车，几步就又窜进了大厅。不一会，Corinne和她一起出来，来到车前。

　　姜姚永熙降下车窗，Corinne靠近一些，微微俯身笑道：“Aurora，今晚事出突然，一时之间没有多少人员可供调动了。确实是我安排的不周到，这两天你一直来回奔波，明早还要集合，要不就先早点回去休息吧。”

　　姜姚永熙目光炯炯，隔着车窗看向窗外背着光的Corinne。

　　“Corinne，虽然多年未见，但我今晚在你身上，仍然能够看到从前熟悉的影子，相信你也是。有些话，或许不必说的过于明白，彼此之间心有灵犀懂了就最好。时间这个东西向来对于人类这种生命短暂的生物很宝贵，所以我不想耽误你的，也不愿意被任何人耽误。今夜之后，我不得不在这里多待上四天，又或许不止，我也没有那个能力去预料以后还会会不会有第三次意外出现，所以有些郁闷烦躁是应该的，相应的，想要找个地方发泄一下也能被理解吧，你说呢？”

　　Corinne闻言，身形微微顿了顿，语调微沉，

　　“……你一定要去吗？”

　　姜姚永熙转过头，视线落在车内的正前方，

　　“我并非想强人所难，只不过想要在这里呆得明白些，显得不那么被动。而且，我想还是不想可决定不了结果，能不能去最后不过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多余担心的事情呢？你说是吧？”

　　空气沉默下来，Corinne定定地站在窗外瞧她的侧颜，良久以后才缓缓道，

　　“你说的没错，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变了，也没变。……你还是那么聪明。”

　　姜姚永熙没有再回她。

　　Corinne轻笑一声，“……或许我们需要找个时间好好叙叙旧，正好——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聊聊。”

　　她的手臂搭上车顶，整个人倾身下来，声音几乎贴到了姜姚永熙的耳边。

　　“那就明天见了……”

　　“Aur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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