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绣锦

　　那几株科尔沁的草苗，在永和宫这片小小的花圃里，算是真正扎下了根。茎秆虽细，却挺得笔直，叶片也舒展开来，颜色由初时的嫩绿转为更深沉的苍翠，边缘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属于草原风霜的微黄。它们就那样沉默地长着，不争不抢，与周遭精心打理却难免匠气的宫苑景致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了一体。

　　塔娜的生活也如同这草，逐渐有了固定的节奏。每日晨昏定省，在慈宁宫门外与各宫嫔妃相遇，行礼，寒暄，听着那些看似亲热实则机锋暗藏的话语，再安静地退回自己的永和宫。她的话依旧不多，多数时候只是倾听，偶尔应答，也总是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探不到底细。

　　那拉贵人试探过几次，见她始终是那副沉静模样，便也渐渐失了兴致，转而与其他更“有趣”的宫嫔走动。塔娜乐得清静。

　　这日午后，苏麻喇姑却亲自来了永和宫。

　　“格格，”苏麻喇姑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太皇太后说，今儿天气好，想起格格前些日子说在学围棋，若得了空，不妨去慈宁宫陪着下一盘，解解闷。”

　　塔娜心中微微一凛。学棋不过是前几日请安时，孝庄问起她平日做何消遣，她见炕几上摆着棋坪，便随口一提，没想到太皇太后竟记在了心里。这绝非简单的“解闷”。

　　她立刻起身，神色恭谨：“太皇太后召见，是塔娜的荣幸。请嬷嬷稍候，容我换身衣裳。”

　　稍作整理，塔娜便跟着苏麻喇姑再次踏入慈宁宫。与平日请安时不同，此时的慈宁宫更显静谧，只有沉水香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孝庄并未在正殿，而是在东暖阁的炕上靠着，面前的炕桌上，果然摆着一副晶莹剔透的云子棋坪。

　　“来了？”孝庄抬眼，目光在她身上一扫，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吧。”

　　“谢太皇太后。”塔娜依言坐下，姿态端正，却不显拘谨。

　　“听皇帝前儿提起，说你宫里种了些科尔沁的草，长得倒好。”孝庄拈起一枚黑子，并未看塔娜，只是端详着棋子的光泽，语气随意。

　　塔娜心道果然，皇帝那日随口一言，终究是传到了太皇太后耳中。她垂眸答道：“是。不过是些野草，生命力顽强的很，撒下去便活了，算不得什么。”

　　孝庄不置可否，将黑子落在“星”位。“野草有野草的韧性，宫里的名花异草，看着富贵，离了人精心伺候，反倒活不长久。”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平静却深邃，“就像这下棋，有时候，看似不起眼的闲子，落在要害处，也能定乾坤。”

　　塔娜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感到那道目光并非锐利，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她不敢怠慢，谨慎地将白子落在己方“小目”的位置。

　　“蒙古诸部，于我大清，便是这棋盘上的要冲。”孝庄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寂静的暖阁里，带着千钧之重，“科尔沁，巴林，乃至喀尔喀……一子动，牵全身。”

　　塔娜屏住呼吸，落子的动作更慢了。她明白，这已不是在说棋，更不是在说草。太皇太后是在借着棋局，点醒她的身份，和她身后所系的力量。

　　“孙女儿……愚钝。”塔娜轻声道，指尖微微发凉，“只知身为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儿，蒙天恩入宫，当时刻谨记本分，安守宫闱，不敢行差踏错，有负圣恩，亦有负部族期望。”

　　孝庄看着她谨慎落下的白子，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似是满意，又似是别的什么。“安守宫闱是没错。但也要心里亮堂。”她又落下一子，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皇帝年轻，肩上的担子重。前朝的事，纷繁复杂，有些声音，难免会传到后宫里来。”

　　塔娜的心猛地一跳。这是指那拉贵人？还是别的什么人？她不敢深想，只将头埋得更低：“孙女儿明白。太皇太后教诲，塔娜必铭记于心，凡事多看、多听、多想，不该问的不同，不该说的不说。”

　　棋局不紧不慢地进行着。塔娜的棋力显然生涩，远非孝庄对手，但她每一步都走得极稳，防守得滴水不漏，虽无凌厉攻势，却也一时不至于溃败。

　　孝庄不再多言，只专注棋局。直到塔娜的一条“大龙”眼见要被屠，她才缓缓开口，却不是指点棋路，而是另起话头：“过些时日，宫里或许会有些动静。皇帝大了，这后宫，也不会总像现在这般清静。”

　　塔娜执子的手停在半空。这话里的意味太深，她一时无法完全领会，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开来。

　　“你这棋，守得尚可。”孝庄终于将一枚黑子落下，彻底断绝了白龙的生路，然后抬眼看着塔娜，“只是，一味地守，终究是下乘。有时候，也得知道，何时该‘弃子’争先。”

　　塔娜看着棋盘上已然无救的白子，沉默片刻，轻轻将手中那枚一直捏着的白子放回棋罐。“太皇太后棋艺精湛，孙女儿受教了。”她说的不仅是棋。

　　从慈宁宫出来，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塔娜却觉得背心一片冰凉。苏麻喇姑送她到宫门口，温和道：“格格今日应对得很好。”

　　塔娜福身：“谢嬷嬷。”

　　回到永和宫，她径直走到窗边。那几株科尔沁的草在夕阳下静静立着，叶片被镀上一层金边。她想起太皇太后的话——“弃子争先”。在这紫禁城的棋局里，什么是可以弃的？又该如何去争？

　　她站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

　　其木格悄步上前，低声道：“格格，晚膳备好了。”

　　塔娜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其木格，”她忽然用蒙语轻声问，“你说，草原上的草，被马蹄踩倒了，还能再长起来吗？”

　　其木格愣了一下，看着格格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认真地想了想，也用生涩的蒙语答道：“能的，格格。只要根还在土里，下了雨，出了太阳，就还能长起来。”

　　塔娜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根，还在土里。她抬手，轻轻碰了碰窗棂，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太皇太后的敲打，皇帝的审视，后宫潜在的波澜……这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

　　她需要长得更稳，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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