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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鬼
这个村子拢共也没多大,从村头到村尾,也不过三百来口人。
寻常时候,走上一个时辰便能把整个村子转一圈。
但凡村子里传出来什么离奇古怪的事儿,不出一天,准传的人尽皆知。
而二丫家接连几日,灶堂冒烟,肉香四溢,稍远处的人家也就不提,可左邻右舍也没几人上来打听——他们家这源源不断的肉到底从何而来。
明明这段时日,村里已有几户人家丢了人性,暗地里弄些割肉充饥的勾当。
起初,常家还偷偷摸摸的用着这阴邪的法子,怕被旁人瞧见,维持着一家口腹。
直到有一天,二丫去田埂上,准备请父亲回家,恰巧听见常穆先和交好的马叔正高谈阔论着什么事情,其中也提到了“穗秋神”。
平日他们这些庄户人家下田干活,总爱捎上一壶酒。忙活完一天的活计,便坐在田埂变的树荫下抿上几口,驱散浑身的疲乏。
此刻,两个男人正是如此,他们喝的满面红光,醉醺醺的眯着眼,歪在树荫下。
夕阳的余晖洒在男人们铜黄色的面颊上,田埂间的凉风阵阵拂过,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
许是酒劲上了头,马叔的话匣子也在这时候打开了。
马叔:“早先,我哪信这些神啊鬼的?可那会儿真是饿的没法子了……家里两张嘴等着喂,谁能想到罗大仙这法子还真管用。”
他说着打了个酒嗝,看着一望无际的稻田,有些感慨。
常穆先笑着接话:“原来马哥你家也拜了?我还当就我一家,心里一直发毛,不敢往外说呢。”
马叔眯着眼,压低了嗓门:“常老弟,咱哥俩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也不瞒你,这穗秋神的名头听着是神,可我琢磨着,怕不是什么正经路子来的。”
常穆先一愣:“这话怎么说?”
马叔眼珠子贼溜溜的转了一圈:“你想想,哪家正经神明,会要童男童女的血肉?我看呐,保不齐是什么邪神恶鬼扮的。”
常穆先拖长了尾音“哦?”了一声,凑近了些:“马哥,我大字不识几个,你就别卖关子了。”
马叔瞧他那急切的样子,谈性更浓:“你可记得早些年,旱灾刚起的那会儿,请来罗大仙的就是村长家。”
常穆先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马叔:“这些年啊,我们这村子里哪家哪户不是收成惨淡,也就村长家粮仓没空过,我听说,靠的就是穗秋神。”
他说的神神叨叨的,顿了顿又像是忆起了什么。
马叔端着酒杯一口灌下,常穆先很有眼色的又给他续了一杯,马叔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喷着一嘴酒气,才接着说:“村长家原有一个闺女,两个儿子。后来不是对外说小儿子病死了么?其实不然……”
常穆先神色凝重疑惑道:“竟然有内情?”
马叔看了他一眼:“你听我接着说,那可不是没了,那是叫吃了啊。”
常穆先惊的瞪大了眼睛:“这……他家不是已经请了神庇佑吗?”
马叔摆了摆手:“请是请了,可以开始他们选中的祭品是大闺女,可那大闺女是个不老实的,身子不干净了,不是什么童女。他们触怒了穗秋神。”
马叔说到这里声音越发低沉,隐隐有总森然的味道:“后来,小儿子才折了进去,我听村长隔壁老杨说,半夜就听见他们家在埋什么东西,后面他悄摸去看了,土墩里埋的是碎骨头,那可不是什么牲畜的骨头,是人的。看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啃的,就剩些骨头碎渣子,其中头颅的骨头倒是完整,像是没啃动留下的。你想想,哪有啃成那样的,又不是野狗啃的,分明是被这穗秋神吃的……”
常穆先倒吸了一口凉气:“天爷!这么邪性,那马哥,我们还供这等脏东西,不会也……”
马叔冷笑了一声:“还不是为了活命?你家不也是?就算拜的是恶鬼,恶鬼也能给我们一条生路。咱俩家还算好的,好歹有个小的能……”
他说着又忽地想起了什么:“倒是你家邻里老李家,他们家才是惨。家里穷的叮当响不说,还生了七个。起初嫌请罗大仙费钱,没舍得。”
常穆先面色沉了沉:“这事儿我倒晓得,他家……据说已经自个吃了两个了,还剩五个。前几日打听我家请了神,才慌忙去找了罗大仙。”
马叔啐了一口,满脸嫌恶:“要我说,这种连亲骨肉都下得去手的东西,最是骇人。你家离得近,可当心些,千万别招惹。”
常穆先忙又斟满两杯酒,双手奉上其中一杯,堆着笑:“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咱俩家才是一条心的,往后有什么事儿,还得靠马哥您多提点。”
两只土碗轻轻一碰,酒液晃荡。马叔仰头饮尽,冲常穆先点了点头,他粗糙的手掌拍上常穆先的肩头:“放心,有好路子,哥啥时候忘过你?”
二丫就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许初透过她的耳朵,将那些话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
真是讽刺,虽说这两人家里都没对亲骨肉下死手,可既然吃了人肉,又哪里还算得有什么人性?
二丫起初躲着,只是因听见“穗秋神”三个字,心生好奇。
听到后面,她却不敢现身了,这时候出去无疑是会被常穆先抓着教训一番,二丫一想到那些残酷的教导,便不敢冒头。
但事不如人愿,许是蹲得太久,腿脚发麻,她一个趔趄,栽进了泥里。
“谁在那儿?”两个男人蓦地起身,酒醒了大半。
二丫一身泥泞地从草丛里爬出来,小脸写满不安:“爹……是我,娘叫您回去吃饭。”
马叔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眼中的醉意已经褪去了。
他与常穆先交换了一个眼神。
常穆先当即怒气冲冲地走过去,一巴掌扇在二丫后脑勺上:“你听见什么了?”
二丫被打得眼冒金星,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我……我才到,什么都没听见……”
两个男人的对话就此中断。
二丫被常穆先拧着耳朵,一路拽回了家。
而这个夜晚,二丫也不得好过。
渐渐地,穗秋神成了村里司空见惯的存在。
它那尊木像被恭恭敬敬地请上了家家户户的供桌。
经罗大仙指点,每户都寻了合适的“童子”作为祭品,以确保桌上有肉,田里有粮。
村子竟真的恢复了生气。
只是这表面蓬勃的景象,与孩童们惨烈的遭遇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村民们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用某个孩子的血肉,换取全家的风调雨顺,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而二丫也不是没试过逃跑。
可每一次,还没跑出山头,就会被同村人抓回来。
无论她藏在哪儿,村里人总能找到她,仿佛她身上系着一根看不见的线,始终攥在众人手里。
每次被抓回来,等待她的都是父母的“悉心教导”。
那是一种极为残忍酷刑,像片猪肉般,一片片从她身上割下皮肉。
逃过三四回,也被教导了三四回,二丫便不再跑了。
在这种状况之下,她反倒养出了一种名为“乖巧顺从”的品性。
唯有如此,父母才会待她才有些温情。
比如,干脆的取她身上的血肉,疼痛减轻些。偶尔还能尝到从父母从镇上带回的点心。
两年光景倏忽而过。
罗大仙前一日还在神神叨叨地说什么:
“缘聚则聚,缘散则散”。
“你们因我得穗秋神庇佑,我也算续上了这段缘。”
他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次日清晨,当村民前去拜访时,村尾那间屋子早已人去楼空。
第三年,村头那棵百年老槐树开始显出异样。
树身的纹路浮现出黑红色的脉络,如同生出了血管,像有鲜血在其中流淌。
这时的村子,已不见去年的蓬勃生机。
高空乌云密布,整个村落笼罩在一片诡谲之气中。
若有阴吏在此,定能看见,村子里阴气弥漫,浓重得几乎凝成实体,黑得连路都难以辨清。
村民们的举止变得十分怪异,有人交谈时,声音与面部表情全然不符,肢体僵硬,天灵盖上的阴气浓重得几乎将额头染黑。
许初正是看见这番景象的阴吏。
她也明白这诡谲景象意味着什么。
所谓的“穗秋神”,不过是某个恶鬼借来的美名。
这恶鬼最初以童子血肉为食,后又吸纳村民的信仰。
田里长出的稻苗也根本不是什么粮食,在许初看来,那都是至阴至邪之物,是“穗秋神”播下的种子,也是他分散的“爪牙”。
如今这些爪牙已寄生在每个村民身上,直至彻底占据活人的躯壳,俗话来讲,就是鬼上身。
现在这些村民,都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伥鬼。
耐人寻味的是,即便家里粮食充裕,二丫的日子也并不算好过。
她吃不到几粒米,被喂食的多是自己的血肉,或者说,是穗秋神真正散发出去的力量。
这股力量虽也阴邪,却不会导致被鬼上身。
更何况,二丫这具身体,本就是天生的阴吏。
许初想起赵真仪曾经的教导,阴吏本是地府阴吏司最末等的小官,为方便办事才入轮回,托生人间。
阴吏虽也是肉体凡胎,魂魄却非凡人,不仅不易染病,体魄也较为强健,更难被阴气侵蚀,寿数也比凡人要长。
而阴眼,则是阴吏身份的象征。
机缘巧合下,这些阴吏会被附近的阴吏门派收入门下,作为弟子培养,执行阴吏司发布的任务。
自然,也有像二丫这样,几乎接触不到同门的。
可她的身体在这等浓稠的阴气中竟纤尘不染,实在离奇。
毕竟阴吏只是不易被侵蚀,并非完全免疫。这村里的阴气几乎凝成实质,二丫却安然无恙。
许初忽然想起什么,那夜二丫彻夜跪地祈求时,罗大仙曾用手掌在她心口重重按过一下。
先前二丫日日被割肉,胸口几户看不到完好的皮肤,许初未曾留意。
后来家中粮食充裕,二丫不必再日日受刑,胸口的伤渐渐愈合。
更衣时,许初曾看见她心口有一道暗红色的印记,形似未脱壳的穗米。
或许,这才是二丫未被阴气侵蚀的真正原因。
但许初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
还有那个行踪诡秘的罗大仙,他本名罗予,明明也是天生的阴吏,为何要替“穗秋神”这等恶鬼办事?
阴吏本该与邪祟势不两立,怎么会与之为伍?
许初正将村中诸多怪事串联思索,忽听见二丫在铜镜前喃喃自语。
她的小脸在铜镜中映照的惨白,嘴角却勾着一抹森然的笑意。
“是时候了……终于到时候了……你回来了……”
许初透过铜镜,与二丫四目相对,那目光仿佛穿透镜面,直直落在她身上。
这诡异的注视令许初不寒而栗。
二丫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便像往常一样,做完家务后,抬步走向村头。
而今日的村头,迎来了一位身着黑白道袍的男人。
他眉峰如剑,眸光沉静,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许初顺着二丫的视线望去,一时恍惚。
那究竟是她的师父赵真仪,还是又一个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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