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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袭
孟春不知何时已静立亭外,垂首行礼:“主子,客房已收拾妥当。府中暂无合身成衣,暂且备了两件新裁的常服。”
周望舒眸光流转,掠过白术泛白的衣角,唇角微扬:“既是本侯门下,岂能如此寒酸。改日让绣娘来量尺寸,给他裁两身云锦的。”
白术不自觉地攥紧灰布衫下摆,衣料上还沾着昨日奔波留下的尘渍。夜风拂过,带来若有似无的酸涩气息,与周望舒那一身朱红曳撒的凛冽熏香形成鲜明对比。他耳根微热,连忙起身长揖:“谢小侯爷厚爱,有劳孟管事。”
“去吧。”周望舒执起石桌上半凉的茶盏,指尖轻点回廊深处,“养精蓄锐,明夜方见真章。”
待那袭灰布衫消失在月洞门后,周望舒方缓缓起身。廊下风铎轻响,将他朱红衣袂拂过青石板的细微声响尽数掩去。
厢房内陈设清雅,外间软榻临窗,一盆建兰幽香袭人。水墨屏风上题着“侠客重连镳,金鞍被桂条”,画中剑客衣袂当风,似是要随风摇曳。转过屏风,黄花梨架子床雕着喜鹊登梅,床边条几上摆着几只釉里红瓷瓶。
次日申时,白术正捧着只钧窑笔洗端详,孟春的身影已立在门廊阴影里:“主子在流云亭等候先生。”
但见周望舒斜倚亭柱,朱红蟒袍被晚风拂起广袖,腰间日月同心佩缀着杏色流苏。他并未束冠,墨发仅系着根墨色发带。秋风拂过时,带起丝丝缕缕纠缠的发丝,格外地勾人视线。这般落拓风采让白术怔在原地,怀中药箱险些滑落。
“抱紧你的宝贝,过来。”
当那道青灰色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时,周望舒便已察觉。他原以为这小游医会径直过来,不料那人竟在月洞门下刹住脚步,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立原地。
晨光缠着白霜,于清冷中泛出点点暖意。但见白术抱着那只从不离身的药箱,整个人化作一尊石雕。微风拂过他未束的发丝,衣袂轻轻摆动,偏生人却纹丝不动。周望舒执棋的手悬在半空,眼见着他怀里的药箱渐渐滑落却浑然不觉。
就在箱角即将磕上青石板的刹那,那小游医才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捞住药箱。待他抬头对上亭中视线,整张脸霎时涨得通红。
周望舒眼尾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将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白术恍然回神,瞧着周望舒眼里的戏谑,便料到是自己方才的傻样被他瞧了去。急忙理了理衣摆,小跑着凑到石桌前,药箱落桌时发出铿然清响。
周望舒眸光微动,将青瓷盏推过去:“慕吟阁申时发丧。”
茶盖在白术指间顿了顿,旋即扬起笑容:“若无昨日那出,今日倒算恰如其时。”
昨日种下的猜疑既已生根,此时急着入土,反倒欲盖弥彰。
他吹开茶沫轻啜,忽想起礼数忙要道谢,周望舒却已继续道:“慕容长敬请了宋三郎酉初验尸。”
果然,发丧不过是明修栈道,私底下还是要暗度陈仓的。
白术兴奋地拍响药箱:“小侯爷就等着瞧好吧!”
“整日揣着这箱子,究竟藏了什么玄机?”周望舒状似无意地拂过箱面云纹。
只见白术握住箱角的青铜螭纹环,先顺时针转了三转,又逆时针回旋半周。箱盖应声而起,发出清越的机括声。箱内不见寻常药格,唯有纵横交错的铜轨暗藏玄机。他指尖轻推轨道上的玉枢,上层青瓷药瓶便如列阵将士般向两侧滑开,露出下层密布的象牙机括。这般精巧机关,倒衬得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格外修长——周望舒眼波微动,昨日竟未察觉这双手与那张稍显稚气面容的违和。
“咔嗒”轻响,暗格洞开。周望舒倾身细看按钮旁的小篆刻字,眉峰微挑:“洛宁常家的千机锁?”
“小侯爷慧眼!”白术见他认出了此物,更是兴奋。抬手按下墨玉钮,三根银针自屉中升起,“家师特制的验毒针,可辨九转牵机。”
又启“虎变”格,鱼鳔胶所制面具薄如蝉翼:“雪莲汁浸过的,遇水即融,三日不脱。”
白术将箱中机关略作演示,抬起脸时眼中闪着雀跃的光,像个献宝的孩童。周望舒见他这般情态,唇边不自觉染上三分笑意。
他垂首细观箱体,指腹抚过那些由无数“药”字化作的流云暗纹,不由轻叹:“难怪你视若珍宝。这箱子,倒比你这张嘴更懂得何为谨言。”
白术凝视他腰间软剑,正色道:“此箱名青囊。大巧若拙,大辩若讷,总不好似小侯爷这般……”他故意顿了顿,“照耀超诸夜,光芒掩众星。”
周望舒闻言轻笑,玉扳指在石桌上叩出清响。这少年倒是有趣,分明在暗讽他行事张扬,偏要裹上层糖霜:“怎么?要借你这青囊,给本侯换个见不得光的身份?”
白术没有回他,只是回以神秘一笑。
常宁城的深秋,昼短夜长。暮色方至,城西那株百年老槐已隐在渐沉的夜色里,虬枝盘错如鬼爪,在晚风中簌簌作响。
一个粗布短打的汉子正啃着麦饼,后颈忽地一麻,整个人便软软栽倒在地。
白术手法利落地剥下对方衣物,从青囊中取出一只瓷瓶,指尖蘸取少许膏体在面颊涂抹。不过转瞬,清秀面容已化作粗犷模样,颧骨处一道疤痕狰狞毕现。他又在靴中垫高鞋垫,肩头塞入棉絮,原本合身的短打顿时显得紧绷。
“在下宋三郎。”他躬身行礼,嗓音粗嘎如磨砂,“小侯爷看可还像样?”
周望舒打量着这个与先前判若两人的“糙汉”,又瞥了眼被塞进麻袋的真身,轻啧一声:“易容之术,倒比宫里那些老东西更胜一筹。”
“这道疤是用苏木混着乌贼墨调的。”白术指着颧骨,“非得用箱中特制药水才能化开。”
说着又从箱底扯出件打满补丁的布衫扔过来,“小侯爷快更衣,'仵作宋三郎'该上工了。”
慕吟阁护卫仔细核验过铜牌,这才引着二人穿过层层庭院。白术将背脊弯作熟虾,步履蹒跚沉重,俨然是常年与尸骸为伴的仵作模样。周望舒随在身侧,目光掠过他惟妙惟肖的作态,眼底掠过一丝玩味。不过才十几岁,却能够将这些细节都模仿到位,看来自己是随手捡着了个宝贝。
灵堂内,慕容长敬正对棺椁出神。见他们进来,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却仍维持着世家公子的礼数:“有劳宋先生。”
白术躬身还礼,将青囊置于供桌旁。解开寿衣时,慕容长和紧实的肌理显露出来,除却前日所见指痕,唯有几道陈年旧伤。耳后粉末与甲缝碎屑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白术余光扫了一眼慕容长敬,可入目的是青黑的眼底。比起已经亡故的阁主,这位二公子倒像是月亮旁边的星子,武艺文采,皆稍逊一筹。
他收回了目光,取出三根银针,分别探入喉间与胃部。针尖顷刻泛起灰黑。
“回二公子,阁主确系中毒身亡。”白术说着,就将银针捧到了慕容长敬跟前。
小游医的话,慕容长敬不信。可宋仵作的话,慕容长敬不得不信。
“中毒……”慕容长敬踉跄后退,袖摆带翻香炉,灰烬撒了满地。护卫木青急忙上前搀扶,却被他抬手挥开。
白术又指向尸身臂膀淤痕:“二公子,近日可有人动过阁主遗容?”
话一出口白术便暗叫不妙,动过遗容的可不就是自己么。周望舒的目光淡淡扫来,眉头微动,带着几分玩味。
慕容长敬倒是未加渲染,只平铺直叙那日情形。虽早知详情,白术仍觉手背发凉。姜氏当日的一拐杖威力不小,此时的手背还是阵阵刺疼。
正待替遗体整理衣冠,他忽然俯身低嗅。眼角瞥见洒落的香灰,袖中帕子不经意间拂过地面。
“既然查明死因……今日,辛苦宋先生了。”慕容长敬疲惫摆手,“后续便交由阁中处置。木青送客。”
白术还想开口,周望舒已拽住他衣袖疾步退出。行至月洞门时,周望舒忽然回眸,廊角阴影里衣袂一闪而逝。他唇角勾起无人察觉的弧度,指节在白术腕间轻轻一叩。
见引路小厮走远,二人闪身进了暗巷,迅速卸去伪装。白术凑近周望舒,压低声音:“小侯爷难道不想追问匕首之事?”
周望舒“唰”地展开折扇,轻轻敲在他额间:“宋仵作此时过问凶器,是嫌破绽不够明显?”
白术若有所思地点头,忽然认真道:“以小侯爷的聪慧,为何会落得声名狼藉?”
折扇倏地收拢。
周望舒眸光微动——初见时这人还带着几分愚钝,如今却句句机锋。他倾身逼近,玉扳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般伶牙俐齿,倒让本侯好奇……你究竟是谁的人?接近本侯,是有什么目的?”
月华如水,勾勒出他明晰的骨相。清辉在挺峻的鼻梁旁投下淡淡阴影,恰似工笔细描的墨痕。这般容貌,倒像是九天之上的仙君不慎坠入凡尘,教人不得不叹造化独钟。
“小侯爷莫这般盯着人看!”
白术猛地回神慌忙后退,耳根泛红。
“啧。”周望舒轻笑追上,扇骨轻佻地挑起他下颌,“脸皮这般薄,倒像是闺阁里娇养的小娘子。”
周月便是周月,眼尾轻扬便是春风化雨,眉峰微蹙便成霜雪骤降。这人天生带着牵动人心的本事,兴许是妖精投胎也说不好。白术腹诽了一句,神态却已恢复常态。
“非也非也。”白术梗着脖子反驳,“若是旁人自然无妨,可小侯爷这般天人之姿——”
他忽地噤声,疾步走到前头。
暗巷深处风声呜咽,树影幢幢如鬼魅起舞。白术不自觉缩紧肩膀,忽觉袖口一沉——周望舒不知何时已按住他手臂,方才的轻佻神色尽敛,指尖在剑鞘上轻叩一下。
“跟紧。”
话音未落,数道黑影自檐角扑下。白术抱头窜到破棚下,还不忘拖过木桶盖护住身前。偷眼望去时,正见周望舒纵身而起,剑光如白虹贯日,朱红衣袂在月下翻飞若蝴蝶。
“好俊的身手!”白术扒开杂草看得入神,忍不住比划着招式,“这招‘云燕回翔’当真精妙!小侯爷这一剑如月下惊鸿,青锋流转间竟似游龙戏云,不愧是常宁城最耀眼的小侯爷——当真是剑如其人,风姿天成!”
待见黑衣人渐露败象,他忽然敛了笑意,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药瓶——这些人的招式干脆利落,出招之中却带着些迟滞,倒像是故意藏拙?
檐上周望舒凌空倒翻,剑锋划出凛冽弧线。剑气激荡间,他忽如苍鹰俯冲,伸手直取对方面门:“让本侯看看是哪家的恶犬!”
黑衣人慌忙举剑相抗,袖中却忽有寒光闪动。但见一物自他袖口飞出,在月下划出银弧,"啪"地坠入不远处的荒草丛中,转眼没了踪影。
黑衣人招式陡然一滞,显然此物极为紧要。可周望舒的剑锋已如影随形而至,凌厉剑气封住所有去路,逼得他无暇他顾,只得咬牙迎战。
白术一边紧盯着战局,一边悄无声息地挪到路旁。趁着周望舒剑光翻飞的间隙,他俯身一探,迅速将那样东西纳入袖中。竟是半块鎏金腰牌,纹路竟与那日慕容长敬身后护卫所佩一般无二。今晚的刺杀,是慕吟阁哪位的杰作呢?白术摸了摸下巴,将腰牌丢进了袖子里。
“还剩两个。”周望舒飘然落地,目光扫过横陈的尸首,又在白术藏身之处稍作停留。他话音方落,暗处便传来衣袂破空之声——果然还有埋伏。
白术正要起身,忽觉后心一凉。冰冷的剑锋紧贴着他的脊背,身后传来沙哑的威胁:“别动。”
果然江湖险恶!
白术在心底轻叹,眸光微动,指间银光微闪,顺从地举起双手。
周望舒悠然踏前半步,在对方警告的冷哼中驻足。余光掠过白术指间流转的银芒,他唇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阁下不如先开个价?让本侯掂量掂量,这小游医值不值得本侯破财。”
见黑衣人并不答话,周望舒低眸思索了片刻,竖了三根手指道:“我府上的月例是三两银子,不如,三两?”
“周月!你这等无耻之徒!”黑衣人见他当真讨价还价,怒斥间剑锋又逼近寸许,寒芒直刺白术咽喉。
白术倒抽一口凉气,垂眸盯着颈间寒刃,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微仰。剑锋的冰冷透过皮肤渗入骨髓,令他呼吸都凝滞了半分。
“既然认得本侯,”周望舒玉扇轻摇,流苏在夜风中漾出慵懒的弧度,“岂不知混世魔王最厌被人拿捏?”扇骨倏合,敲在掌心发出清脆一响,“拿个无足轻重的小游医作要挟,未免太看轻本侯了。”
黑衣人手上的动作当真迟疑了一下。
就在对方怔忡的刹那,周望舒袖中突然寒光乍现。白术只觉眼前一花,后背已被温暖的手臂环住。周望舒脚下轻踏,眨眼间二人便退出数丈之外。
待白术回过神来,只见周望舒执剑而立,剑尖血珠滚落。而方才挟持他的黑衣人,已捂着咽喉缓缓倒地。
“走!”周望舒拽住他的衣袖,二人迅速隐入夜色。
身后巷弄里,只余满地尸骸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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