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作者:雨夜锄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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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9,叶梓与孟可


      如果摆着一排彩笔需要给初二着色,叶梓会狠狠的哼一声,毫不犹豫的抽出黑色。至少上学期是如此,下学期也没有任何洗白的可能性。
      班主任被换了,没征兆,没询问,没铺垫,只是通知。数学胡老师荣登班主任宝座,立马气场高了几个维度。吴老师和她站在一起,没什么表情。直到大家的愕然在空气中发酵出了酸味儿,他才露出一丝苦笑,也不易察觉。他成了最普通最边缘的美术老师,上课来,下课走。难得的课堂时间还经常被侵占——一周一次的美术课,教室虚化成某个中世纪油画故事的阴郁背景,幻灯机的机械声嗡嗡作响——胡老师一定会没礼貌的推门进来:“吴老师,我占用一会儿啊,这个事情比较急。”总是这句。
      “没问题。”吴老师好脾气的笑笑,关掉幻灯机,帮着拉开窗帘,天下大白。都知道这“一会儿”就至少是半堂课,谁都敢怒不敢言,也许,懒得言。毕竟,这个新增的考点,比蒙娜丽莎美在哪里重要的多。
      怎么有那么多要讲的,叶梓佩服胡老师的口才,小题必须大作,小怪值得大惊。到处都是问题,都要修正。好标杆,坏典型,一个个的树起来,一刀刀的割下去,不信刻不出来个正经姿势。早自习要讲,课间见缝插针的讲,自习课监视着,嘴也不停。她的嘴不停,你的就只能停了,叶梓再没法和张浛新胡乱聊天,也没什么好聊的——作业卷子太多,她是著名的小快手,完成的都吃力,脑子里没半点儿空闲地。没人再议论华山有多高,牛家村有多衰,先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正经。胡老师的小鞭子在后面等着呢,谁也逃不过她的漫天法眼,你稍一松懈,浑身就是火辣辣的。江湖在新的统治下陷入死寂,没人寻仇闹事,只有勤学苦练。
      孟可的日子更是黑暗。初二升学,胡老师走马上任,杀手锏第一招,请家长。早就看着不顺眼了,隔着吴老师没法管,纵的这些孩子学坏。假期根本没学习,天天跟着外校几个小子出去疯玩儿。碧潭公园夏天溜旱冰,冬天溜真冰,去遛弯看到了多少次,把这丫头欢腾的,转的圈儿看的人头都晕。中考升学率的分母没法变,得把一个个拖后腿的都拽到横杠上面,分子才能变重。家长必须得沟通配合,知道自己孩子是几斤几两,别以为上了北方中学就高枕无忧。将来哪儿都考不上,过来哭天抹泪,还有什么用处,谁都无力回天。孟可听到噩耗,犹豫了半天,家长会还能请假蒙混过关,这次点名道姓的,知道躲不过,只能选择她爸。何雪娜的歇斯底里她知道,在干瘦老态的胡老师那里失了面子,从此她孟可就别再想有个完整里子。
      孟启堂美滋滋的进了学校。这可是北方中学,从来没捞着进来过,得好好瞅瞅,回去也好给工友显摆显摆。进门看车的老大爷底气都比别的地方足,车锁好,得摆正了,别碍着别人的事儿。你去哪儿?初中部?出去右拐,沿着大路一直走,见到路口再右拐。过了篮球场,左手边儿那个三层红楼就是——孟启堂按着指点走,越走越诚惶诚恐。这里的学生就是不一样,走路都不拖泥带水,浑身带着书卷气,和工厂里的工人就是不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将来可都是国家的栋梁。树真多,都是那么粗的木头,没个几十年长不成,话说学校要那么多树干嘛,用不着点火劈柴,浪费地方。老师三三两两的,架着眼镜,有无数问题要讨论,表情严肃,看着就都不简单。
      没想到胡老师更是个厉害茬儿,脸干瘪的塌下去,牙床撑着,眼睛也跟着突出,嘴唇干裂出几道口子,和焦黄的肤色是绝配。办公室那么多人,孟启堂一米八的个子,被胡老师直接一通质问灭了底气,接着越缩越矮,心想早知道是这么个差事,打死也不来。其他老师见怪不怪,胡老师遇弱则强,口若悬河的如珠妙语,自己也觉得今日发挥超常,几乎可以改行去教语文。这家长看着相貌不凡,没想到是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学习不好?逃课出去玩儿?作业不好好完成?问题严重,实在是非常严重,孟启堂频频点头,像啄米的公鸡。头顶的吊扇吹的是热风吧,汗一层层的冒。一定严加管教,一定盯着她改,绝不拖班级后腿。谢谢老师栽培,绝不辜负老师的期望。
      出了校门孟启堂气的晕头转向,牙痒痒手也痒痒,恨不得回家大揍女儿一顿。多久没被人这么训斥过了,自从车工出师,技术在工厂响当当,连厂长跟他说话也是客气的。当上了车间主任,更是周围充满阿谀奉承,绝对说一不二。为你个丫头片子,被个干老太太训成这样,这口恶气必须得出。
      可晚上做好饭天都黑了,抻着脖子等了半天,孟可一脸疲惫相的回来。俏鼻子抽抽出好看的纹路,说有点感冒,没胃口,小脸儿清瘦的只剩下黑萌萌的大眼睛,小鹿一样可怜巴巴的看着他。孟启堂像没扎住口的气球,一点点的瘪下去。骂孩子,得惊动老婆,搅了何雪娜裁裙子的心情,举着剪刀到处挥舞,难免不误伤。两个娘们儿一起狼哭鬼号的,何必呢。说到底,女孩子家家,学习再不好,也算在北方中学镀了个金,嫁妆里加了个金箱子,沉甸了不少。这么好看乖巧的闺女,每天快快乐乐的多好,居里夫人学习倒是好,还不是得跟着丈夫的姓,连自己的名字都留不下。
      孟可算是闯过了一关,可她不是女赵云,后面节节败退。别说正课,自习课也别想溜出去。张野他们在外面等她,窗外的口哨声越吹越急,她听的心急火燎。可胡老师在上面正襟危坐,眼睛像探照灯扫来扫去,她没胆儿出去。她也不是多想张野,思念这个事情在她这里还远没成形,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就是和他们在一起舒坦,都捧着她,她随便撅个嘴发个嗲都够他们神魂颠倒骚动半天。那些女孩子的小伎俩,百试不爽,越用越纯熟,就也有乐趣,就像某道题会做了,就总想再做几次。
      张野叫她可可,那几个哥们儿当面叫她嫂子,背后说是“大哥的马子”。虽说都挺难听,她也无所谓,嫂子还是马子,不过是个称呼,重要的是她过得像公主。张野偶尔有点歪心思,被她眼睛一瞪,扫过她胸前的校徽,像忌惮着软猬甲的倒刺,也不敢真有冒犯。她溜不掉,张野当然着急,几次进到楼里趴窗户瞅,几乎和胡老师碰个正面。他也怕,转头就扯呼,几次三番的,也不敢来的那么勤了。最多每天放学在校外等着,赖叽叽的送孟可回家。
      即便如此,孟可的成绩也没见提高,和陆文两个还是不相上下的在最后依偎着。初二下学期,胡老师的第二个杀手锏来了——换座位。
      从此再也没有华山和牛家村,叶梓被换到孟可同桌,张浛新发配到远处斜角的一个差生旁边,陆文调到后排配给谢音,郑茜旁边换成了最会写作文的才子杜嘉。真是冤家路窄,江湖大乱。
      叶梓和孟可在日记事件后没怎么说过话,偶尔实在擦肩碰上了,要么皮笑肉不笑的抽动嘴角意思一下,要么低头垂目的假装眼前是空气。孟可内心颇为忌惮叶梓,一个从来不穿裙子的女孩子,黑黑瘦瘦的,那天像个炮弹似的从黑树林里射出来,浑身火药味儿。嗓门儿那么大,把她一下子就震懵了。对谢音那冲动的一推,被她正义的声音定位成了十恶不赦的行径,再也无法翻身,总感觉矮了她半个头。
      叶梓的军大衣后遗症也还没好,小胡子威胁的眼神儿,总在回家的长胡同里四处乱闪。谁知道北车联的一众好汉到底有多大本事,军大衣的那朵花骨朵,没惹着自己,还是不再得罪为妙。
      俩人各怀心事,表面上客客气气,上课都挺着身板儿认真听讲,一个聚精会神一个神游天外。外人看不出区别,倒觉得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孟可逐渐发现,这个叶梓不简单。
      胡老师讲课,她越听越糊涂,糊涂了就不爱听了,叶梓每次都听一会儿就把书哗哗往前翻,过一会儿再翻回来,也不爱听了,老师问什么,她却都会。老师临下课都会根据知识点出个拔高题,那都是孟可的看热闹阶段,看李宇清怎么抓耳挠腮,郑茜的屁股怎么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可叶梓不同,一手抠着青春痘儿,一手转着笔玩儿,想一会儿,就刷刷的写出来。写完了也懒得举手,拿笔在草纸上乱写乱画。再说作文,叶梓和前面杜嘉的总是范文之二,杜嘉的分数往往更高。但孟可总感觉他的文章和作文选上的差不多,中规中矩挑不出毛病,也没什么意思。叶梓的却不同,另辟蹊径,观点新奇好玩。
      而且,叶梓喜欢诗歌,孟可看见,她的本子和书皮儿里,都抄着一段段的字,有的她知道是歌词,有的却看不懂了。
      “我哥也喜欢写诗。”憋闷了几天之后,她终于忍不住,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好听的声音跟叶梓说。
      “你哥?你有哥哥?”叶梓果然好奇,一半是由于孟可主动跟她说话,另一半是因为孟可居然有哥哥,那是她最羡慕的事,总不免白日梦,要是能和叶林掉个个儿,人生该完美许多。
      “嗯,”孟可使劲儿点头,一脸可爱相。取悦男生和女生其实没什么不同,也不是,她从来没真正取悦过男生。那些让男生感觉被取悦的表情动作,她天生就会,发现他们因此而高兴,就会对她更好。与其说取悦他们,不如说取悦自己。可这会儿对叶梓,她是诚心诚意的。
      “他叫孟何,比我大六岁,现在辽安大学呢。他有个本子,里面都是诗,我偷看过,”她狡黠的眯起眼睛,迫不及待的出卖了天大的秘密,像投诚的人交出投名状,等着被审查收编。她露出的两排小白牙,让叶梓想起“齿如编贝”四个字。
      “他都是自己写的?”叶梓瞪大了眼睛半信半疑,突然咧嘴笑,“孟何,你们兄妹的名字可真好玩——”
      “是啊是啊,”孟可撇嘴,“我爸姓孟我妈姓何,我哥就叫孟何了,到我这儿就是这么随便一起——”
      “两个人的姓,这个有创意,”叶梓佩服的点头,“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有一个词儿吧,叫做‘有何不可’,用在你俩身上,就是有了他,就不用有你了,”说完还是笑。
      孟可愣了一下,被叫了十几年,没人这么解释过她和孟何的名字。
      “怪不得呢,”她恍然大悟,小嘴一嘟,气哼哼的,“我妈就偏心我哥,还有还有,我哥学习那么好,我就这么糟,因为我们家根本就不需要我嘛。”
      “我开玩笑呢,”叶梓已经笑得直不起腰——其实也没那么好笑,但是就想做出特别好笑的样子,姿态难免浮夸。
      叶梓又摆手示意安慰:“没事儿哈,我爸妈也是大老偏,就向着我弟弟,什么好玩意儿都留着偷偷给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哼!不过,我觉得挺好,真的真的,被偏心才是累赘,他们都不管我,我可自由了,想干嘛干嘛!”
      孟可听了有点心虚,爸妈根本没偏心哥哥,倒是貌似对她更宠爱一些。可她怔怔的搜肠刮肚,想找出被偏心,最好是被虐待的铁证,就可以和这个叶梓结实的站到一个阵营里。
      这对话叶梓说的也莫名亢奋,觉得孟可好玩,没她想象的那么复杂,简直算得上单纯。况且一扭头看到她,唇红齿白的,嘟嘟着嘴一脸呆萌,比看到张联长那腌臜模样要舒服的多。怪不得那个词叫秀色可餐,对着这样的脸,当然胃口大开。
      那个周日,孟何从行李包里往外掏脏衣服,孟可跟在他屁股后面,兴师问罪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学习不好吗?”“你笨呗!”孟何懒得搭理她。
      “才不是,就是因为爸妈给我们起的名字!”“名字怎么了?少两划就学不明白了?”
      “有何不可——你听听,有何不可!”孟可得意的说,“有了孟何,还怎么能有我孟可!”
      “这都从哪儿听来的,乱七八糟,牵强附会!”孟何气笑了。
      “这是我同桌说的,我同桌可聪明了,学习比你还好呢!”孟可炫耀。
      “你同桌,”孟何把“你”字咬的极重,“能聪明到哪儿去啊。这样吧,你,再问问‘你同桌’,特聪明的那个,还有一个词儿,叫‘无可奈何’,这又如何解释呢?”孟何一脸坏笑,把一堆脏衣服装到塑料盆里往地上一扔,用脚踹到外屋。
      孟可像个传声筒,周一上学第一时间就激动的学给叶梓听。
      叶梓怔了半天,摇了摇头,煞有介事的说:“这个词好啊,太说明问题了,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叶梓,才是你的大救星。”
      “怎么呢?”孟可不解。
      “你看哈,无可奈何,意思就是,没有孟可怎么办,有孟何也没什么用,无可奈何呀,”她夸张的耸肩,“可是有句诗不是说,‘无可奈何花落去’,花落去还剩什么了,叶子呗,那就是我啊——”她使劲儿的拍着胸口,扬着小尖下巴,冲孟可炫耀的挤眼睛。
      孟可对这通胡诌听得一知半解,但看见叶梓高兴得意的样子,也跟着高兴,顺着杆儿乖巧的说:“行啊,那你就救救我吧!”
      说着想起来,她从书包里掏出个厚本子,牛皮纸封面,“给你看看,这是我哥的,里面都是他写的诗——我偷出来的,可不能让他知道,”说着不禁紧张,用食指竖在嘴边,左右扫了一圈,像她哥就在旁边。
      说“偷”一点不为过,孟何在家最后一块神圣的领地,那个上着小铜锁的抽屉,孟可认识张野没多久,就给打开了。不知道是撬锁太简单,还是她有做贼的天赋,跟着张野练了那么久,回家用铁丝战战兢兢的捅了几下,锁立刻就咔噔一声咧开了嘴,满不在乎的,让她甚是无趣。
      里面的东西更无趣,几封信和这么一个厚本子,半毛钱都没有。信自然是女生写的,语句含糊,孟可随意扫两眼也知道是怎么个意思。都是不同的笔迹,封口撕的毫无耐心,看过被乱折着,就那么一搁,进了冷宫般的丧气,显然都没个下文。本子她也懒得翻,只知道都是诗,没想到在叶梓这里竟派上了用场。按理孟可是怎么都没胆子把本子偷拿出来,但太想投叶梓所好,又没那个能耐,把孟何的借出来用用,给自己换个大救星,有何不可呢?
      叶梓翻着本子,一色的蓝黑墨水,密密麻麻的,字迹工整有力。的确都是诗,有一些是抄的,她在报纸杂志上见过,也喜欢,顿时如获至宝。
      “嗯,这诗的作者是北京的,叫顾城,现在在国外一个岛上隐居呢,”她指着那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写的多好啊,怎么想出来的呢——”她感叹着,“还有这个也好,这个作者叫海子,他最近刚发表了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按照他自己名字写的吧。”她边翻边嘀咕。
      “抄的啊,”孟可失望,“我还以为都是我哥写的呢。”
      “抄的也很好啊,我看到好诗也特别想抄下来,他这个本子可是宝贝,比我抄的多多了,怪不得要锁起来。嘿,这几首有意思——”她突然停下来,看到一页上单单的写着四首五言绝句,字迹跳脱了许多:

      大漠论英雄,襄阳残血红。
      桃花随风落,双鸟翱碧空。

      绿岛藏孤影,古墓慰悲情。
      人雕偕身畔,无惧独臂行。

      绿柳见笑颜,峨眉倩影怜。
      造化多捉弄,情义总难全。

      少室哀声留,塞外空幽幽。
      毕生男儿梦,难释家国仇。

      “这是写靖哥哥啊!”她突然拍手大叫,早自习教室里细碎的熙攘,这一声颇为出众。高压统治下许久没有江湖传说,大家都往这边瞅。
      郑茜回头问:“你俩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孟可飞快的把手伸过去盖住本子,“没什么,就是乱看呢。对了,你作业给我看看呗——”她冲郑茜摊开另一只手。
      “你守着叶梓,还用跟我借作业?”郑茜酸溜溜的,满脸怀疑,悻悻的转回头,乱蓬蓬的辫子晃出一脑袋的不满意。
      叶梓把本子拿到膝盖上,垂着头,继续认真看。
      “第二首是杨过,一看这独臂我就知道!”她压低了嗓子兴奋的说,这个寒假她刚看过《神雕侠侣》,情节记得滚瓜烂熟。
      “后面这两首是谁呢,”她念叨,脑瓜子飞快的转,还是想不出,“这两首是写谁啊?你回去问问你哥。”她转头跟孟可叮嘱,孟可点点头,马上又摇成好看的拨浪鼓,“这本子是我偷的,我哪儿敢问他。”
      “也是,我倒忘了,”叶梓哈哈笑,兴奋的眼睛发亮,“没事,多半是我没看过的书,我抄下来记着,以后肯定就知道啦。真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写,像诗,也像谜语。也是,这样小说才没白看——你哥可真厉害。”她由衷的说。
      孟可美滋滋的,她哥不搭理她,但总被她利用的恰到好处。遇到歹人能做铠甲,看到好人能当鱼钩,真是可攻可守的好工具。
      这一天的课叶梓上的魂不守舍,嘲笑自己射雕书都翻烂了,倒没想出这个玩法。那四首诗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另外两首想不出写的是谁,肯定也都是神秘的厉害人物,怎么就不能也诌几句呢,照猫画虎也好。想着,在草纸上用力的乱画,韵和字都要拼好,还要和人物贴切,头胀的几个大,但每个毛孔都往外冒着兴奋的热气,带着神思遐想到处乱撞,整个人都蒸的热腾腾的,几乎要冲出教室。
      临放学了,总算在纸上誊写了四首,沾沾自喜,但还是觉得不是太满意。
      孟可早就收拾好书包,人在心不在的,瞄到了,拿过来看。
      小丐变俏娘,机敏智无双。
      今生守哥畔,丹心映斜阳。

      贵为公主身,难留心上人。
      白雕随君去,大漠留伤魂。

      衣袂洁似雪,素心皎如月。
      痴待十六载,此情终无缺。

      你去心已死,我遭江湖弃。
      毒生绝望中,身葬情火里。

      “行啊,叶梓,你也会写诗啊——”孟可佩服的小声叫唤。
      “我这不行,”叶梓不好意思,青春痘胀的绯红,“照着你哥的乱写的,你看看,能猜出来是谁不?”一脸期待的看着孟可。恰好铃响了,孟可把纸往包里一放, “我回家慢慢看哈——”雀跃着跑了出去。
      孟可此后确实得个大救星,作业再不用找别人。第二天叶梓到校,书包还没放稳,孟可就怯怯的跟叶梓借作业。昨天给她看了诗集,索取报酬顺理成章,也好像两个人的交情一下子就飞跃到可以抄作业的阶段。叶梓打开红布书包,取出作业本。先不给,瞅了一眼孟可的,那本正摊在桌子上眼巴巴的等着施舍。
      叶梓皱眉头:“你怎么不写?”“我不会。”孟可心安理得。
      “这道题不会有可能,这几道不可能不会。”叶梓指着本子,根本不信。
      “我真不会。”这个表情孟可不用装,更早就不用再配合苦恼害羞等没用的装饰,坦然的像这是天下最该被认可的事实。
      “怎么可能呢,”叶梓有点吃惊,“这几道题和昨天上课讲的一模一样,我都懒得做,一遍遍重复有必要吗,跟抄差不多。”
      她很快发现孟可是真不会,不仅这几道不会,往回翻着看,前面的,甚至上学期的,仔细问下来,会的也不多。“你这样可不行,”叶梓发愁,遇到任何难题都没这么愁过,“要补的太多了。”
      “你就救救我吧,不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嘛,我只能靠你了——”孟可说,觊觎着叶梓手里的作业本,看叶梓眼睛还瞪的厉害,嘴里噗嗤笑出来,知道有戏。
      没想到叶梓的救赎比孟可期望的复杂的多。她的作业可以借给孟可抄,但是每天都给孟可布置了额外的习题,都是过去的知识点。放学后抓着孟可先讲清楚,让她回家做,做不完不许睡觉。第二天来检查,否则当天的作业就别想拿到。不仅她的不借,郑茜李宇清韩琦,被她暴君一般传了口谕,谁都不许借。
      孟可开始是怕,硬着头皮听,揣着心事,回家路上闷闷不乐走的飞快,跟张野一句话都不想说。逐渐觉得,叶梓讲的比老师好太多,她一点点都听懂了,还记得住。她若不懂,叶梓就转转眼睛,又换一种讲法,像孟可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她得迁就着用孟可的语言。好在,她什么语言都会。
      学习不是不能快乐,就像天下所有快乐的事情一样,得有能和你一起做这事情的人。孟可生气,怎么明白的这么晚。当初和张野去溜冰,上去就摔跟头,不过冰面随了水的性子,虽然硬,摔着倒不疼。一堆人嘻嘻哈哈的围着她,清出一片单独的场子,连拉带拽,哈气连在一起像舞台的烟雾,她磕磕绊绊的就学会了。她喜欢旁边有这么拉扯她的人,哪只脚放哪儿,膝盖如何伸曲,下个弯儿怎么转,她不用动脑子,照着做,就是一片喝彩。学习需要动脑子,可老师讲课超出了她脑袋里机床的功率范围,她跟不上,只好停工。叶梓就不一样,恰到好处的,她连跑待颠儿的气喘吁吁,但总能完成任务。
      叶梓也不觉得麻烦,孟可前面太多课程要补,她也跟着再看一遍。索性当复习,查缺补漏的,把遗忘的再揪回来,老老实实的搁在脑袋里。课上再听老师的,底气十足,像质量最好的磁带,毫无卡顿,从不用往回倒带捣腾。再说,孟可比叶林强,给那小子讲题,总是对着干,听懂了也说不懂,懂了还要故意捣乱,问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奇怪问题。孟可都是安静的听,不懂就抬起眼睛,不好意思的吐着舌头笑笑,鼻子筋在一起,皱皱的可爱相。她也不笨,叶梓有时候想,就是过去把书都当扇子撕了,光顾着听响儿,和晴雯一样。
      毕竟已是初二下学期,放学后没人急着走,只要没饿到不能忍受,就都留在教室里奋笔疾书。入春了,天也配合的逐渐拉长,杨絮又开始不招人待见的往教室里钻,叶梓给孟可讲着题,经常痒的打喷嚏,她的喷嚏一打就是连着好几个,细声细气的,像咳嗽。孟可帮她摘掉短发上落的毛毛,心想自己运气真好,分到的同桌是叶梓,哪像陆文,到现在和谢音还是老死不相往来。那个角落一片静谧,陆文弄了几块石头和刻刀,天天埋头在后面鼓捣,闷成个工匠。
      她现在也不急着放学,赖着和叶梓多待一会儿,多沾点儿灵气。别人来问叶梓题,都得等她孟可听完。北车联也等着叶梓走才一起浩荡的出发。这个世界像是以叶梓为中心的,都围着她转,可是孟可一点都不嫉妒,反倒有点莫名的骄傲。
      这个周六孟可请假没来,临放学了,叶梓有些急,不知道怎么把作业给她。正忖度着谁认识孟可家,总不能找那个小胡子军大衣。
      郑茜突然回头说:“叶梓,那个人好像是找你的。”
      叶梓抬头看,门口站了一个男生,个子好高,大人的架势。不认识,可在冲她招手。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脸困惑,那人使劲儿点点头。她躲不过,满心疑窦的磨叽着出去,站在门口往两边看。男生已经跃着坐在拐角的窗台上,两条长腿乱晃荡着,天蓝色的运动服很干净,比后面的窗玻璃透亮。叶梓蹭过去,得抬头看他,外面西晒的阳光怪刺眼的,看不真切眉眼,可还是很确定她不认识这个人。
      叶梓正要问,男生先说话,嘴角歪着略带嘲弄:“你就是那个什么,花落去吧?”
      “什么?!”叶梓皱眉没听清,刚想说,就知道找错人了。
      “花落去啊,无可奈何花落去——”他拿手里折着的一张纸头轻打了叶梓脑袋一下。
      叶梓恼怒的闪,当然闪不开,一下子打明白了,眼睛瞪的溜圆——“你是孟何?孟可的哥哥?”
      孟何“嘁”了一声:“孟什么何呀,我们家都无可奈何有何不可了,就别做白日梦了——真有你的啊,把我们名字这一顿编排!”口气凶巴巴的,却是故意的夸张,也是故意的让你知道是夸张。睫毛在脸上的两弧阴影,把轮廓分明的方下巴扮的柔和了。
      叶梓知道他不是真生气,忍不住哈哈笑,没心没肺的,定睛瞅了他一眼,
      “你怎么和孟可一点都不像啊。”
      孟何一愣,又扯嘴角“哼”了一声扬起眉毛:“那你觉着,是我像她合适呢,还是她像我合适?”
      叶梓揶揄着说都行都行,捂嘴笑。心里想,还真是不行,谁像谁都不合适,俩人好看的不一样,可男女分配的正好,幸好没错位。
      “我们家大小姐发烧,让我来帮她取作业,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据说遇到了大救星,”他上下打量着叶梓,“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来找她最聪明的同桌,叶梓同学——话说,你这也太瘦了,最多算是片柳叶儿吧。”
      叶梓白了他一眼:“你在这儿等会儿啊,”转身回教室。一路想着,这孟何长得还真是好,进教室扫了一圈,顿时觉得一屋子都是土豆儿,恨自己昨天没听妈妈的话把白鞋刷干净,校服里面的衬衣也不是最喜欢的那件,现在这件黄色的最显脸黑。撕本子抄作业题,手抖着,纸页边参差不齐,字也写的歪歪扭扭。再起身出去,把前面郑茜的铅笔盒带到地上,一教室的人都看她。好不容易弯腰收拾利索,想悄悄的出去,今天这地板又格外响的起劲。
      孟何还是坐在窗台上等她,显出不耐烦的模样。
      “这个是老师的作业,这个是我给她留的。”叶梓把两页纸交给他。
      “嗬,”孟何笑着从窗台上跳下来,叶梓的个子也就到他胸前。“可以啊,这到底是大救星还是大克星啊,”说着把作业纸往兜里随便一塞,又把手里本来拿着的那张纸头递给叶梓,“这个,是你的大作吧?”
      叶梓接过来打开看,惊了一下,是她那次诌的四首诗,她自己写完都忘在脑后。
      “怎么在你这儿?”她叫唤。
      孟何冷笑:“你的傻同桌呗,夹在我的本子里干脆忘了,还有做贼往里贴东西的,被我发现,不用打就都招了——就干这些没头没脑的事儿,我倒想知道,你怎么救她,这得有多大本事才行?”
      叶梓不敢言语,她不算从犯,至少也是知情人,得态度好了才能宽大处理。可是怎么都憋不住,忍了半天还是冲口问道:“你那四首诗,除了郭靖和杨过,还有两个人是谁啊?”
      孟何被她气笑了:“还有工夫惦记这个呢——你没看过倚天屠龙和天龙八部吧?看完了再猜吧!”
      “那你知道我写的是谁吗?”叶梓扬了扬手里的纸片儿,大眼睛眨得飞快,薄嘴唇使劲儿抿着,掩不住的得意。
      孟何嗤之以鼻:“你那个有什么难猜,话说好人那么多,你写李莫愁干嘛?”
      “李莫愁坏是坏,”叶梓不服气的争辩,“可是她坏的也是有原因的,其实很可怜。”
      孟何看她一眼,眼神里划过一丝挺正经的光,具体是什么叶梓不懂。这光闪过之后,又是一副嘲笑的神气,说:“你这小叶子才这么大,就懂好坏的辩证了?你记住,可怜不能当借口,尤其是干坏事儿的借口——再说,这世界上谁不可怜呢?”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报纸上刚登,那个海子,写诗的那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多高的才华,前几天,卧轨自杀了——走这一遭,无非是要搏个安身立命而已,太清醒也难,太糊涂也难。”后面几句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嘴角戏谑的纹路还留着,可眉毛皱起来,脸上的线条就现出悲色。叶梓听的呆呆的,也看的呆呆的。
      回到座位上,叶梓展开那页纸,发现孟何把其中两首诗改了几个字。“大漠留伤魂”的“留”字改成了“宿”。“你去心已死,我遭江湖弃”,改成了“君去心已死,妾遭江湖弃”。
      改的挺好的,这俩失意的女子哀怨的栩栩如生,叶梓想。
      周一一早,孟可轻巧的闪进教室,坐下捅叶梓:“哎,我哥那天回去说,你这个同桌挺聪明的——夸你呢!他可从来不夸我。”
      叶梓一下子挺直了背:“他怎么说的?”聪明这词儿对她不稀奇,可那天她一脸傻相,聪明根本没来得及登场,过后回忆了几遍都是各种懊悔,台词表情设计了多少种,就是来不及重演——他居然说聪明,当然得问清楚。
      “哎呀,就是说聪明呗。”孟可支吾着编不出。
      真实情况是,孟何回去把两页纸往她床头一扔,粗着嗓子说:“你那个‘特’聪明的同桌,没觉得怎么样嘛!”然后就收拾东西走人了。
      孟可看着叶梓期待下文的脖子耳朵,只好又说:“反正他那天挺高兴的。”她哥发现抽屉被撬,本来该大发雷霆,吓得她的病又重了三分。可后来看到叶梓的诗,倒是没再说什么,也没告诉爸妈。说他高兴,倒是有几分实话。
      春天的躁动如期来到,风针对着树,顺带裹挟着人。树长叶开花,人的厚衣服扔掉,一起被灰蒙蒙散不掉的热气锅罩上十天半个月,再猛然掀开盖子,露出夏天的火辣样子。
      一天下午自习,陆文他们几个男生,突然莫名亢奋,额头冒着汗,腮帮沁着两坨红,跑进跑出的。回来拿点什么,叫个人,又出去,踩得地板噔噔响。胡老师难得缺席,讲台上没了探照灯,囚犯们得了特赦般随意疯着。
      叶梓好事的问谢音:“他们干嘛呢?”
      谢音白了一眼,说:“谁知道,唯恐天下不乱呗。”
      天下怎么乱了,叶梓还想追问,被孟可拽回来。“我知道,”孟可小声说,“他们在帮着高中部的几个人一起,做标牌呢,说是要参加诗会。”
      “诗会?他们?”叶梓听的差点儿跌个跟头,一脑袋草包的人能懂什么诗呢,莫不成只能反复吟诵那句“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
      孟可见叶梓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说:“男生就是无聊,这些日子张野他们张嘴闭嘴也是这个诗神阿蚁哥,你说这名字,蚂蚁的蚁!张野肉麻兮兮的给我念过几句他的什么诗,听得我身上真的好像爬了蚂蚁一样,直起鸡皮疙瘩!”
      叶梓顿时了然,这一段时间是流行了这么个阿蚁哥,号称校园诗神,着实有不少拥趸者,据说诗迷们号称“蚁迷”,还有个什么颇有层级的组织叫“蚁群”。叶梓也在杂志上看过几首他的诗,都是极长的句子,读的上气不接下气,当时就很鄙夷的扔在一旁,完全不懂“神”在哪里。
      “怪不得,”她夸张的撇嘴,“阿蚁哥对于他们,可不就是那啥看绿豆,总归对了眼儿了呗。”说完想起这可连带着小胡子军大衣也骂了,孟可恐怕不答应。但见她眯着眼睛笑弯了腰,完全不以为忤,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干脆不当回事儿。
      晚上放学回家,天蒙蒙黑,北车联和往常一样先送叶梓回家。可好几个人到胡同口就停着了,车往红砖墙根一靠,凑在路灯下,头挨头的商量着什么。张浛新陪着叶梓往里走,也不说话,车链条擦着齿轮的声音,有节奏的刺耳。
      到楼下,眼看叶梓要进楼门,张浛新叫她。叶梓停住看他,他又犹豫,黑黄着脸,嘴边的话像胡茬儿一样被憋着,又明明想往外冒。眼睛小的快看不见,闪烁着,好不容易才聚拢了一股光,像下了多大决定,张嘴问:“我们几个人明天下午去辽安大学,你去不?”
      “干嘛去?自习课你都敢不上?”叶梓糊涂,辽安大学在城东,挺远的,骑车也得半个多小时。
      “去参加阿蚁哥的诗会。”张浛新低声说,“是得逃出来两节自习——本来我们说好不带女生的,但我想你和其他女生不一样,你要想去,我们就带着你。”
      “我可不去,”叶梓不为所动,“逃课我不怕,也得有价值吧,为那个阿蚁哥,至于嘛?”
      张联长也没底气,嗫喏着说:“也不完全是为他,就是那个蚁群,在沈城要成立分群,这不大家伙儿都想着能加入进去嘛,据说这次诗会能见到总群主,所以都说一定得去,没准儿就有机会。”
      叶梓做出夸张的大笑模样:“明白明白,你嫌北车联长乌纱帽太小,得另寻高枝,这事儿我不行,咱们就此告辞。”说完抱拳作揖,转头就进了楼门洞,完全不顾张浛新悻悻的立在当地。
      楼道里最近灯坏了,忽明忽暗,叶梓害怕,总是使劲儿的跺脚壮胆,连带着灰尘也被激荡的在明暗不定的灯下狂飞乱舞,每一级台阶都上的声势浩大。
      她边寻思边摇头,心想果然应了孟可的话,男生甚是无聊,连张浛新都不能免俗。很快到了家门口,钥匙还没掏出来,脑子里灵光一现,突然想起张浛新说诗会在辽大,“诗”与“辽大”这不相干的线索串起来,不知怎么就出现了两条晃荡在天蓝色运动服里的长长的腿。
      她“咚咚咚”冲下楼,跑出门就朝着暮色里大喊张浛新,声音大的自己都吓了一跳。张浛新刚骑到拐弯处,听见一惊,脚下一个错乱,车链子立刻罢工。他顾不上低头看,把车随便一停,赶紧小跑回来找叶梓。
      叶梓吁了口气,问:“你说诗会是在辽大?辽安大学?”
      “是啊,”张浛新点头,“这次诗会对外开放,据说报名的人特多,所以放在辽大的礼堂。”
      “我去我去!”叶梓不等他说完就大叫,“我也要去瞧瞧这诗神究竟有多神!”说着忍不住摸鼻子,怕像木偶匹诺曹一般被长鼻子戳破了谎话,“——可是,我没有自行车啊。”
      “没事,我骑车带你。”张浛新长出了一口气,痛快的说。叶梓瞄了眼不远处他那掉链子的二八车,使劲儿点了点头。
      第二天午后第二节自习刚开始,教室里像快沸腾的水,到处窜着小气泡。张浛新过来敲叶梓桌子,使了个眼色,叶梓乖乖的跟出去。
      “他们说让咱俩先走,我带着你骑得慢,他们一会儿追上来。”
      “行,”叶梓点头,回来收拾书包。郑茜和孟可都有些吃惊,问她干嘛去,她只说有事先走。学习优秀附带的威严起了作用,没人敢追问,只神秘的让自己紧张。
      辽安大学叶梓去过几次,舅舅曾经在那里教书。小学时候妈妈带她和叶林来玩儿,当逛公园,叶梓只记得树多,楼也多。从学校出门一直往东,沿着华山路,穿过人民广场,再路过碧潭公园,还有一片荒地——也不荒,矮绿的苗。叶梓五谷不分,看不出是什么,知道应该是庄稼。张浛新骑的飞快,他个子不高,也瘦,想不到体力倒好。叶梓轻轻夸了几句,越发像马被加了鞭子。
      辽大和叶梓印象中不大一样了,被北方中学滋养的,眼界高了许多,到处瞅着不过是自己学校大了一个版本。学生更是,比中学生整整大了一号,那么多,匆匆走着,也看不出个眉眼儿。路过篮球场,几个男生在练习的间隙站着聊天,叶梓定睛瞅了瞅,运动服似曾相识,脸孔都陌生。她猛然觉察出心里的期盼与失望,不知怎么感觉到一丝冲动后的虚幻。一瞥中,看到斜阳下的篮球筐失望的蔫头巴脑,倒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那个什么,蚁群诗会,在哪儿呢?”叶梓懒懒的问,。
      “说是在图书馆那边的大礼堂,咱们再找找。”张浛新把他的爱车往路边树下随便一扔,拉着叶梓往里跑。果然,俩人气喘吁吁的从图书馆大楼绕过去,立刻看见旁边的礼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挤挤挨挨的观众已然站在了门口台阶上,都抻长了脖子往里看,偶尔被里面爆发的掌声激惹的越发心急难耐,又不甘错过了热闹,就没来由的跟着分声部的笑和吼。
      “这也进不去啊,”叶梓瞪了张浛新一眼,“谁叫你不早在蚁群当个官儿,咱也能走个后门。”
      张浛新不气馁,说:“你别急,我去找找他们看,也许真有个后门也说不定。”
      叶梓想说你去哪儿找啊,话还没出口,就看见他三下两下挤进人群,转眼不见踪迹,倒像花果山的猴子终于出笼归山。
      叶梓无奈,只好挤在台阶上踮脚往里看,但听不清瞧不见,渐渐觉得无趣。眼见日头西落,四处瞅瞅,发现图书馆前的两排报刊栏前面的路灯已经亮起来,聚了好多人,都盯着看上面贴的一幅幅字画,也有人拿本子在抄。没什么喧闹声,像定格的群体雕塑。
      叶梓个子小,溜着边儿往里蹭,这个倒是顺利挤进去,站在最前面。待到看清了上面的字,知道应该都是阿蚁哥的作品,想来是蚁迷们抄好张贴在这里,做成各种海报,配上阿蚁哥一贯风格的背影照片,倒像是星外来客的宣战书。
      海报贴的不齐整,纸张也大小颜色不一。字迹各不相同,墨水颜色粗细都随心所欲。互相叠着挡着,争先恐后的婉转陈词。有的被风刮开一个角,呼啦啦的,夺了不少风头。
      叶梓本不屑,但定了神跟着默读,一字字一行行,逐渐咀嚼出几分伤感的滋味,蔓延开,像蓝黑的墨水在泪滴里化掉,字看不清了,只剩下苦咸的味道。她想难怪大家说好,想来是有理由的,看看这句——“便是飘曳秋夜雨丝里你的长裙,足以唤醒华灯绮梦中我的微醺”,要是有人写给自己的,该多美。
      叶梓忍不住拿出本子和笔,抄了就停不下来,哪个也舍不得,就一首首的抄。站着写字手不稳,不工与潦草正合了难以捉摸的心思,哀怨徘徊的挤满了整张纸页,一篇篇完成,倒像翻过了一天天不为人知的心事。
      “花落去,你怎么在这儿?!”
      叶梓吓了一跳,旁边一个高高的影子突然跟她说话。叶梓正抄的眼睛发花,揉了揉,抬头看清说话的人正是孟何。他挑着眉毛看着她,睫毛抖着,似乎吃惊不小。
      “我来参加诗会。”叶梓晃晃手里的本子,心下得意,觉得这次的出场亮相有几分戏剧性的惊艳,只是少了条诗里的长裙,否则所谓“美梦成真”也无非就是这桥段。
      可观众毫不捧场,孟何声音充满戏谑:“这学生会搞的什么诗会活动被我挤兑半天,不曾想连这个特聪明的花落去也给招惹来了,北方中学高材生原来也不过是这么个欣赏水平?孟可呢,她也来了?”说完四处看,他个子在人群中高出一块,干净的咖啡色夹克衫,甚为显眼。
      “没有,我和几个男生来的。”叶梓看他这样,颇有几分泄气。
      “真能胡闹,赶紧回去该干嘛干嘛,是作业写完了还是考试满分了?这都几点了,沈城的夜路是那么好走的?”孟何几乎是呵斥了。
      “我,我得等他们,我没自行车,他们带我来的。”叶梓嗫喏着找借口,也张望着,发现路灯下汹涌的人海里,她显然没有任何可能找到张浛新。沈城的晚上当然不安全,至少报纸杂志里和爸妈嘴里叮嘱的都是,叶梓想起路上那片荒地,一阵头皮发麻,顿时慌了神。
      孟何吁了一口气,咬着牙,下巴坚毅的棱角分明。他把叶梓的本子抽过来,塞到她的挎包里,拽着她出了人群。
      “走吧,我送你回去,你家住哪儿?”他无奈的问。
      “就在我们学校对面。”叶梓飞快的答,声音里透出一丝高兴。
      坐在孟何的车后座上,叶梓看着路旁的庄稼地远远的延伸出去。很细的一弯上弦月挂在尽头,像悠闲的等着收割的镰刀。天上很多云,给将夜未夜时的明暗交战涂抹了些许柔情。初夏的晚风还是凉习习的,白天的燥气散尽,心也跟着清朗。路上人很少,少的不正常,善解人意的合了叶梓的心。路过人民广场的领袖塑像,叶梓听见孟何嘀咕,这哪儿是招手,分明是要再来五瓶,她大笑,差点儿掉下去,赶紧搂住孟何的腰。
      孟何骑的比张浛新还快,没多久到北方中学门口,车头一拐进了学校。
      “我家在学校对面。”叶梓提醒,虽然不情愿。
      孟何没理她,直接骑到篮球场,篮球架下有几块压着的大石块。他让叶梓下车,把车随便一靠,跟叶梓伸手,“拿来吧。”
      “什么?”叶梓一头雾水。
      “刚才抄的东西啊,”孟何一脸不耐烦。
      叶梓乖乖的拿出来递过去,心想,你还不是也要看。孟何凑着篮球场的灯,一页页的翻着,不时摇摇头,摇的叶梓想钻到石头缝里。终于到了今天那页,孟何突然“刷”的撕了下来。
      “你干嘛!”叶梓惊叫,上去抢。
      孟何胳膊肘挡着,身子转着,继续撕。叶梓够不着,急了,眼泪差点儿出来,声音调子扭曲着:“你凭什么撕我的本子——”
      孟何不理她,嘶拉拉的声音让叶梓心揪到一起,又疼又闷。“我倒是问你,”他边撕边问,“你为什么要抄这些?”
      “这些诗写的很好啊,读了很想哭,有些句子又很有道理。”
      “诗?!”孟何冷笑了一声,“这些能叫诗吗?你到底懂不懂诗?诗是用来唤醒人格里的力量与美好,不是为了撩动轻浮的情丝!”
      “什么叫撩动情丝?”叶梓心虚的辩解,“你读金庸,读红楼梦,难道不是也又哭又笑的?”
      “你说的没错,好的文学作品是会带动情绪,但是那叫共情,因为说出了你心中所想笔下所无,”孟何白了她一眼,被迫讨论这个话题十分不屑,“可是,你瞅瞅你抄的这些,你再看看那个台上什么阿蚁哥享受着蚁迷们拥趸的模样,你觉得他和你共情了吗?他真的了解世间的悲苦吗,他真的想去解决问题吗?无非是些被无限夸大的小情小爱,把人局限在狭隘情感的困顿里,跟蚂蚁窝一般,他这蚁王的位置可就坐实了。”
      “再说道理,”他边说,边蹲下把撕下来的纸放在地上用一块石头压住,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划着,一页页的拿起来烧,“你懂得什么是道理?这上面写的就是道理?年纪小,独立思想还没个轮廓,人云亦云倒学得飞快!道理要是可以这么轻易的被几句押韵的话讲清楚,社会得多么单纯,人性的磅礴宏大又将被多么低估——”他顿了顿,冷笑了一声,抬头看叶梓,火光映出一脸的啼笑皆非。
      “一个初中小女生,大老远逃课跑来参加这么个破诗会,大义凛然的姿态,我也真是应了那句景儿,无可奈何花落去。”
      纸片被燃的不甘,火上了身,越发昂立,焦黑脆裂直至碎片,始终不曾软了身骨。叶梓冲他“哼”了一声,弯腰捡起本子,被撕的轻薄可怜的,恨恨的装进书包。
      孟何把纸都烧完,直起腰,抻臂踢腿,跳起来够了几次篮板,又指着叶梓的鼻子说:“你记着,今天这些事情,最好烂在肚子里,我就不信这疯狂的蚁群还能蹦跶多久,总得有人管管吧——还有,”他用脚扒拉那堆纸灰,“这上面写的,都忘掉,万事不一定是像别人告诉你的这样——我们允许有情感的忧伤,但那绝对不是人生的全部,所谓道理,你得自己去看去琢磨体会。诗不能拿来被利用,你也不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叶梓低声答,火苗逐渐熄灭的时候,她那被文字激起的哀伤的热情就已经冷却了,上面写了什么,也一点点的模糊不清。
      只是,为什么每次你见我,都是要讲道理,就好像我是个傻子,叶梓想。
      张浛新和叶梓走散了,实在找不到就回到她家胡同口等,终于看到她瘦瘦的影子疲惫的走回来。看见他,也不说话,黑眼睛空的茫然,很深处却藏着兴奋,还有不甘。
      叶梓很快暗自庆幸,她抄的诗被孟何烧的一页不剩。不知怎么,没几天,旷课参加诗会的事情就东窗事发,胡老师挨个检查同学的书桌书包,细到一丝儿头发都不落下。卷烟、刻刀这些触目惊心的违禁品,她视如不见,专查纸、本子和贴画,眼睛尖的像在炼丹炉里刚出来。几个轰轰烈烈参加蚁群藏着徽章的,一个没落都被逮个正着。胡老师通知了家长,让他们每天放学务必来接回家,她盯着,像交接物品般严格。那一场热闹如此迅速的偃旗息鼓,像从来没发生过。连张浛新都过来小声跟叶梓说,千万别说自己那天也去了阿蚁哥的诗会,丢人。
      也许忘记才是最好的方法吧,还有那场同样“丢人”的偶遇,叶梓想。但是,得失不过一念,再回想起路灯下含泪抄诗的幼稚与矫情,别说孟何,此刻的自己回首看去都会笑掉大牙。原来人的成长与树木无异,有了拔地生根的坚定,才会不再墙头草般随风飘摇。
      这一年的春游也很自然的取消了,胡老师宣布的理所应当,同学们鸦雀无声,毫无争议。初三也是不可能出游的,叶梓想,没想到吴老师带他们去笔架山,居然是初中时代唯一的一次——也不过是去年,居然恍如隔世。像一瞬间的转头看不见天桥,就那样失去了归途。
      进入初三,孟可的成绩终于提高了一些,有时候居然能进到三十名以内。好笑的是,连陆文都不是最后一名了——不是因为谢音慈悲大发,而是另有其人拔刀相助,取代了他的位置。
      初三第一天,班里来了个新同学,叫潘立学。这个时候转学过来的是旁听生,傻子也能明白,但是旁听的资质是什么,谁都不清楚。因为不清楚,这人就显得挺不寻常。
      潘立学的不寻常还体现在长相上。这个年纪的男生,像被春雨浇过一茬的苗儿,猛劲儿的长,没什么章法。有的没几天就蹿出一个头,有的头顶被卡住,憋足了气往横里扩。父母都琢磨不好,没预期更没预算,衣服裤子就只能尽可能往大了预备。袖边裤脚窝着缝了,过一段又放出来,和洗旧的部分对比鲜明,无端多出几条新布的颜色,像刚钻出来的竹节。有的家长懒得缝,只能撸着挽着。疯跑后掉落了,两边参差,配上满脸的青春痘和冒着油的头发,从里到外的糟乱,没人想多瞥一眼。
      潘立学不同,老师在靠门的一排最后加出一个课桌,他一个人守在那里坐。教室蓦然被点了睛,让人总有意无意的往那边瞟。他挺安静的,考试最后一名也没有狼狈相,看着卷子苦笑一下,像是故意为之。鼻梁高的像外国人,眼睛很深,即使什么都不想也是思考的神情。也有青春痘,色很淡,不像别人的那种,一包子油被烤的红红的马上要咧开,他的似乎是特意放上去的点缀,让脸不那么英俊的突出。
      孟可经常偷偷和叶梓议论潘立学,他还没有校服,经常穿的几套衣服总是干净合体。孟可被何雪娜熏陶,对这整洁格外敏感。
      “你说,潘立学穿的那件白衬衫怎么能那么白呢,别人的都是黄不刺啦的。”孟可跟叶梓说。叶梓往后瞅了一眼,不怎么感兴趣,她心里对解不出来数学题的男生都只有一个总结——草包,包括她家叶林。长得好也没用,草包的草再鲜嫩翠绿,也还是草。
      孟可对学习好坏无所谓。张浛新那样的,她从小学就是同学,到现在说的话都不如叶梓和他一天说的多。陆文和她是哥们儿,可是见她就脸红,前几天偷偷塞给她一个刻着她名字的印章,她高兴的作惊呼状,睫毛忽闪忽闪的,心里却想,我要这东西干嘛使呢。和李宇清坐了一年同桌,算是亲近,可上了初三,他摆出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老夫子样儿,见她好像没看见,她才不会上杆子去搭理。潘立学多好,孟可每次没话找话的去和他聊天,他都是特别认真的看着她,像她是新闻女主播,再得体的回应或者礼貌的笑,客气而不失分寸。孟可又想起那个词,含蓄,这不远不近的含蓄,引的她没事就想往那个角落跑。
      潘立学的成绩理所当然的跟不上,他和同学不熟,也从来不主动问。孟可渐渐动了恻隐之心,没人比她更了解那滋味儿,她的帮忙似乎就名正言顺,至少她自己这样认为。她的帮助无非就是拿着作业本习题册过去,潘立学领情的接过去看,她就在旁边坐一阵子,给巢里的小鸟带回食物的大鸟,无非就是这感觉吧,她有时好笑的想。
      有叶梓这个救星,孟可的学业支着拐棍,蹒跚着往前走,又顺带拽了潘立学这么一个弱小之辈,孟可对学习体会到不同的乐趣。
      可学习真是太苦了,多少年后孟可经常想,那个年纪,还有那么多要解决的问题——自卑与虚荣,孤单与妥协,沸腾与冷静,自由与依靠,所有的矛盾,都被学习这座大山压榨为无形的气态,难以流转或流窜,更谈不上释放。终会在某一日爆发出来,以多少倍当量的能量,摧毁一切。这一天或早或晚,但是谁也躲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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