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仙

　　翌日。晨光熹微，遣散了宿醉的雾。空气清新冷冽，带着晨露和桃花的清甜。
　　阿离习惯了早起。信步来到院中那棵桃树下。
　　只见阿姆已然起身，独自静静站在桃树下。
　　她放目远眺，晨曦中，山峦朦胧，雾气四溢。瓣瓣桃花撒落其身，点缀在她花白的发间和朴素的衣裙上，使她整个人都氤氲在朦胧的光影中，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孤寂！
　　大雾起，桃花落，老者独立！
　　看着眼前这一幕，阿离心中顿时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她不禁放低了声音，轻柔地问道：
　　“阿姆，您在看什么？”
　　听闻此声，阿姆并未回头，身形也未挪动半分。
　　“桃花落了啊……”片刻后，阿姆悠长的声音才仿佛跨过了无尽时空，从远方飘来，带着一种深沉的寂寥，以及经过千百年沉淀后的淡淡感伤。
　　她好似……一个人……在这棵桃树下，就这样，站了很久很久……
　　就这样，看着花开花落，看着大雾四起……
　　久到她深沉的呼吸似乎都与老树的脉搏同步，久到她干枯的皮肤即将与盘结的虬枝融为一体……
　　阿离不解，抬头看了看纷纷扬扬、绚烂飘落的桃花，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于是轻轻问道，生怕惊动了年迈的长者：
　　“怎么了？这桃花落？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真好！”阿姆突然转回头看向了阿离，苍老的脸上绽开一个极其温柔却复杂难辨的笑容，那眼神清澈深邃，好似包含着无尽的故事与感慨。
　　“什么？！真好？”阿离被她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一惊。
　　恰巧牛壮也揉着惺忪睡眼走了过来，听闻此言，亦是满脸疑惑，摸不着头脑。
　　阿姆看了看眼前的二人，那慈祥的目光在他们那张充满生机且无害的脸上流转片刻，最终却只是含笑着摇了摇头，并未解释，仿佛那“真好”二字，已包含了她所有想说的话。
　　“你们是来辞行的吧！‘叁石洞’就在前方！自行去吧！”老人却率先转移了话题，她伸手指向了前方被桃林掩映的小径。
　　话一说完，阿姆便又转回了头，继续凝望着桃林远方，不再言语。
　　这副模样很明显了：送客之意已决！
　　听罢此言，二人心中满是疑惑——尤其是对阿姆口中那句莫名的“真好”，以及她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们会去探洞——但也看出来阿姆此刻不欲多言，只能无奈作罢。
　　“昨晚看两位远客很是喜欢这桃花醉！聊表心意，不成敬意，还请收下。”阿姆仿佛想起什么，又回过身来，从身旁拿出两个用竹筒密封好的、小巧许多的酒壶，递给了阿离和牛壮，正是那桃花醉。
　　竟是早已准备好的送别礼！
　　看样子早就想送客了！
　　二人心下感激，也知推辞不过，只好再次道谢，准备辞别。
　　“漂亮哥哥！大块头哥哥！你们要走了吗？”安安突然从屋中跑过来，满脸不舍地拉着阿离的衣角，仰着小脸问道，大眼睛里满是不舍与失落！
　　“我们……”阿离还没说出口，便被阿姆打断了。
　　“安安乖！”阿姆的声音温和却坚定，“这两位哥哥有他们自己的路要走，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陪你的。”
　　她的话，像是说给安安听，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
　　“我……”安安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带着委屈，但很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那我长大就出去找你！阿姆说过的，等我们长大就可以出去！”
　　小女孩语气笃定，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阿离心中猛然一动，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她立刻看向阿姆，却只在阿姆眼中捕捉到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哀伤，那情绪转瞬即逝，快得让她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是啊！长大后便可以出去了……”阿姆说着，随即，又将目光落回到阿离身上。那眼神中，似有哀伤？似有请求？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最终只余下一个淡淡的笑，那笑容仿佛揉碎了千年的光影，蕴含了太多阿离无法读懂的情绪。
　　“不过……还是要靠自己啊！现在……也挺好……”
　　靠自己？挺好的？什么意思？阿离莫名一怔，感觉心头似有千钧重！她喉头微微发紧，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了，呼吸都为之一窒。
　　这感觉来得莫名，却又如此真实。
　　自踏入这叁石村，阿离就感觉自己很容易受到影响。她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冷静与审慎，竟在不知不觉中松懈、融化。
　　她好像……轻易就受了这里某种氛围的感染，心神变得异常柔软而敏感。
　　“漂亮哥哥！安安喜欢你！”小女孩安安扑了过来，紧紧抱住她的腿，仰起的小脸上是全然的信任与依恋，暖呼呼的小手透过衣衫，熨烫着她的皮肤。
　　“乐乐也喜欢你！” 另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也挤过来，不甘示弱地宣告道。
　　“福宝也喜欢你！”
　　……
　　更多的孩子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他们最直接、最赤诚的喜爱。
　　他们小小的、温暖的身体簇拥着她，那一声声稚嫩的“喜欢”，如同最纯净的暖流，毫无阻碍地冲刷进阿离的心田。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春潮般汹涌而上，瞬间便淹没了阿离的理智。
　　阿离又看了眼桃花树下的诸人，鬼使神差道：“你们要出去吗？现在能出去了！”
　　话音甫一落，阿离自己猛然一惊！如同冰水浇头，瞬间从那股莫名的情绪浪潮中清醒过来。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擂。
　　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出去？去哪里？如何出去？她甚至不清楚这所谓的“能出去”具体意味着什么！只是凭借着一种模糊的直觉和汹涌的情感，便说出了这句没头没尾、甚至可能带来未知风险的话。
　　这完全不符合她一贯冷静、谨慎的行事风格！
　　阿姆倒是慈祥地笑了笑，那笑容里蕴含一种看透光阴的淡然，挥了挥手道：“我们就不出去了！”
　　“你们就此离开吧！”
　　“就不送了……”
　　众人以阿姆为首，安静地立在桃树下，无人踏出一步相送，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横亘在那里。
　　阿离明白了，这既是告别，也是他们无声的选择！他们都选择留下来！
　　她转身准备与牛壮一同离开时，阿姆突然又唤住了她：
　　“阿离！”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阿离却不受控制似的，眼眶中隐隐有些许热意！
　　她不明所以，看向了阿姆。只见阿姆庄重地走向了那棵硕大的老桃树，那里滋生着几株嫩绿的、约莫尺许高的桃树幼苗。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扒开泥土，连根带起一株最为健壮、最为嫩绿的幼株，用手帕仔细包住根部，递与阿离，声音格外温柔道：
　　“带一株桃苗走吧！找个合适的地方，长成一棵大树。”
　　阿离愣愣接过那株幼苗，带着泥土的凉意，却掩盖不住其中勃勃的生机。她看着阿姆，想从对方眼中找到这突兀赠礼的答案，哪怕一丝暗示。
　　阿姆却只是温柔地笑着，不再多言，直接挥了挥手，送客姿态明显，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阳光透过桃花的缝隙，在阿姆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笑容在光晕中，显得无比慈祥，又无比遥远，仿佛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时空！
　　阿离手捧桃苗，与牛壮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充满了不解。
　　他们转身，沿着阿姆所指的溪流小径，向着那传说中的“叁石洞”方向，一步步走远。
　　身后，那片被桃林深深环绕、笼罩在温暖与谜团中的宁静村落，以及树下那些静立目送的身影，渐渐模糊，最终被交错的桃枝与蒸腾的晨霭彻底隔绝……
　　一路上，小径清幽，仍可见三三两两的村民扛着农具，或挎着竹篮，与他们友善地点头示意，又陆陆续续走向村落的方向。溪水潺潺，伴奏着他们的脚步声。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地势渐高，溪流的源头方向，一片陡峭的山壁映入眼帘，山壁下方，隐约可见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令人意外的是，这被赋予传说的“叁石洞”，外观实在平平无奇，洞口仅容两三人并行，藤蔓垂落，连个像样的匾额或标记都没有，朴素得近乎寒酸。
　　还未靠近洞口，二人便感受到一股比林中更清凉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岩石特有的味道。
　　“这里倒是避暑的好去处。”阿离心想，同时也暗自提高了警惕。
　　走入洞窟，光线骤然暗淡。片刻适应后，映入眼帘的便是洞窟正中间矗立着的一整块巨大的、浑然天成的青灰色石头，石面粗糙，布满苔痕。上面刻着字迹，虽已斑驳模糊，但仔细辨认，仍能看出是一上一下、古朴苍劲的“叁石”二字。
　　“想必这就是‘叁石洞’和‘叁石村’的由来了。”牛壮指着石头说道。
　　“这石头年份不浅，风蚀水浸的痕迹极重，刻字笔法古拙，可能还真有千年历史。”阿离凑近打量，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刻痕。
　　环顾四周，只见洞内颇为宽敞，依着地势，摆放着许多表面磨得光滑的石桌石凳，显然是供人歇息所用。这些桌椅的摆放看似随意，实则颇有章法，既不显得拥挤，又能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甚至围出了几条自然的通道。
　　二人决定继续往里探索。洞道越过初始的洞厅，开始变得曲折萦绕，时而狭窄仅容侧身，时而开阔出现侧室。每到一开阔处，几乎都能看到摆放整齐的石桌石凳，有的桌上甚至还放着粗糙的陶碗、或是几件小童落下的草编玩具，显然有人常来这里。
　　不知不觉，二人越走越深，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路径向下倾斜，旋即豁然开朗，眼前是一个比入口处更为开阔高大的洞窟。洞顶垂下许多笋状的钟乳石，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莹白湿润的光泽。洞壁爬满了厚厚的青苔，摸上去湿滑冰凉。
　　空气中，之前桃花的甜香已然淡去，转而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香气，像是某种不知名草药的独特味道。阿离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感觉因连日奔波而有些疲惫的神魂，竟为之一振，清明了不少。
　　“这洞里倒是别有洞天。”阿离望向身旁的牛壮，低声道，“牛大哥，感觉如何？继续往前？”
　　“好！来都来了，便进去瞧上一瞧，看这仙家洞府到底藏着什么玄机！”牛壮朗声应道，好奇心已被完全勾起。
　　继续向前，洞道逐渐变得越发狭窄，光线也越来越昏暗，慢慢竟只能容一人弯腰通过。
　　二人相视一眼，牛壮率先走在了前面，宽厚的背影几乎挡住了前方所有光线，阿离则紧随其后，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洞内一片死寂，唯有彼此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在逼仄的空间内回响。石壁触手冰凉光滑，带着长年不见天日的阴冷。洞顶上，偶尔有凝结的水珠积聚滴落，发出清脆而孤寂的“滴答”声，在这绝对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敲在人的心弦上。
　　不知这般小心翼翼地行进了多久，在一片阴冷潮湿的气息中隐有暗香浮动，阿离不觉停下了脚步。
　　牛壮感觉身后没了声响，在一片昏暗中转过头来，压低声音询问：“阿离小兄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牛大哥可闻到缕缕暗香？”阿离皱了皱眉，凝神细辨，开口询问。这香气出现得突兀，在这深沉的洞穴中显得极不协调。
　　牛壮耸了耸鼻子，使劲嗅了嗅，一脸茫然：“有吗？俺只闻到石头和苔藓的味儿，这地方除了这个，还能有啥香？？”
　　“不对，”阿离语气肯定，“一进入洞窟时并未有任何香味，方才那个有大钟乳石的洞窟中传来的是一丝仿若药香的清冽之气，而这里，却隐隐有缕缕桃花香传来，方向正是我们前行之处。”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牛大哥，还是要仔细点！这香气来得蹊跷。”
　　二人心下凛然，愈发小心，将动作放到最轻，几乎是屏息凝神，缓缓向前摸索。而随着他们的深入，那缕桃花香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清晰、浓烈起来，仿佛在指引着方向……
　　片刻后，前方无尽的黑暗深处，萤光微点。提着一口气，二人步步仔细。
　　倏忽，光大盛，桃花香扑面而来！走出洞门，漫山桃树，落英缤纷，蓬头稚子，抱孩妇人，怡然自乐。
　　二人一时失了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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