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高手]石中火

　　这个冥冥之中又被打上的绳结，是在去年的夏休期。
　　荣耀在中元节更新了一个大型剧情活动，作为新的尝试，往里加入了一个全新的单人副本，还放了些许中式恐怖的民俗解密要素。大多数人当然是冲着那有着特色玩法的新本和丰厚的奖励去的，一时间密密麻麻人头攒动，也不知道是该说喧嚣还是热闹。
　　旁边许多玩家都在火急火燎地跑任务，想尽早冲入新副本体验，周泽楷却是在认认真真地过剧情。
　　第五赛季出道之后，他当然不再像以前那样直接用那个顶着“周泽楷”id的账号在网游里活动，那样分分钟就得被人逮住。是以之后他又开了个小号，伪装成轮回工会里最常见的神枪手一位，在训练后的闲暇时刻，仍以一名玩家的身份去体验、去探索这个世界——毕竟最初的最初，他们都是因为热爱这个游戏。
　　只是随着剧情的推进，他总觉得这种行文风格、语言习惯、意象运用十分有既视感，似有若无地破开了混沌的迷雾与边界，隐隐触及了某些尘封的印记。
　　进入单人本区域后不久，原本地图中特意载入的、连绵不绝的阴雨，忽然停了。
　　人的记忆总归也是十分神奇的东西。有些事情在当时或许不过翩然轻擦，可某一天阴差阳错，年岁的涓流再度交汇，恍然间时光轮转，那再度苏醒的、从未真正忘却的碎片，竟又扑面而来。
　　正如，他此时此刻眼前所见。
　　不得不说，第一视角下的场景动画加载十分教人沉浸。月色之下，一艘小船自雾气中缓缓驶行，似有光点明明灭灭。而后那船泊在河岸，有人提着盏破碎的琉璃灯，踏月而来。
　　——分明是，《梦中身》当年被截停之处。
　　这当然不是什么稀奇的景象，或许也正是某人放心地尝试复写重建这一场景的原因，但无数相似的元素与场景叠加，总不能单单用一句“巧合”可解。
　　而接下来，那剧情中NPC的一句话，却是彻底将这一幕，钉回了经年往事中。
　　“你是过客，抑或归人？”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这化用指向明显的问话结合这句诗本身，再给出对话与选项，便已经隐约将人拉入了开场的氛围塑造当中——是个不错的方式，也符合此次官方想融合中式恐怖元素的主题。
　　然《梦中身》的文案，起笔便是这句诗。
　　这当然更是千古名句，可还是那句话，“巧合”若堆叠得太多，便已不能称为“巧合”。
　　这次的剧情故事其实算不上多“新颖”，最终BOSS简而言之就是被困在这个名为“幽寂海”的新单人副本地图中的地缚灵，需要玩家进行解谜并削弱，最后将其战胜。解谜的部分当然也没有多复杂，毕竟只是个增添娱乐性的噱头，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新的BOSS新的机制，以及其后各种挑战的奖励。
　　而剧情的结尾，则终于玩家在空墓前献上的白花。
　　结束了吗？
　　应该是结束了。这是个完满的故事，符合一切短线任务剧情应有的走向，恐怖与悲伤的氛围都渲染得相当到位，起承转合也皆挑不出什么错，未必多么惊艳，却已然足够完整、足够合适了。
　　但那一刻，他或许比旁的人，都更多地读出了其他的什么东西。
　　究竟是这个BOSS被困在这镜中幻影，还是说……是有谁将自己，困顿在了三年之前？
　　周泽楷或许未必真的这么想，但确是冥冥之中有种十分微妙的感触。而那熟稔而稳练的文字排列交织，竟也真教他从其中捡出了些许被刻意埋下的、异样的碎片，再利用搜索引擎解了解其中的含义，得以拼凑出一个隐秘的坐标。
　　这坐标位于一处山崖罅隙，但视野当真极好，这个时间过去，正见漫天繁星高悬，若坐下自岩缝中一观，便恍如星河倾泄、满怀天辉。
　　——确有一人正坐于此处，身负大剑、红衣烈烈，眉眼飞扬、意气锋利，艳得颇有侵略性，然这几乎可称之为灼然的角色，却有一双颜色极浅的、薄冰一样的眼睛。
　　头顶ID，“绯衣客”。
　　而除却ID，还有个“霸气雄图”的公会名。
　　没过多久，对方自然留意到了身边又多了位赏景人，敲出了这么一句话：“这里风景很不错，对吧？”
　　“嗯。”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神之领域如此之大，此地又这般偏僻，平日来这儿挂机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
　　“彩蛋。”
　　这两个字发出去后，是一阵诡异的沉默，足以让人怀疑这句消息是不是被系统吞掉了，或者对面突然睡着了的程度。过了很久很久，“绯衣客”才又发了条消息：“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试探拉扯，这时候的对话大抵已经转入了某种心领神会与心照不宣，懂的自然懂，而不懂的……大概在下一句回复之后，便能将这段对话结束了。
　　“很完整。”
　　不是好，也不是坏，而是“完整”，但也只是完整。
　　“绯衣客”或许不曾想过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又或是被这极为精准锋锐的两个字撼动了心神，再度沉寂了许久才继续打出下一句话：“你说得对……完整。匠气有余、灵性不足，少了很多温度，总觉得离真正想表达的东西相去甚远……这不是我想要的故事。”
　　他没有问多余的话，一来是不会问，二来是无需问。对方大概此时此刻也很庆幸遇上的是位聪明人，便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开头的那一幕我很喜欢，也写了很多年……最开始的时候真好啊，什么都没有，只有满腔的热情和困惑，无从发泄，只得述诸笔端。可等我真的写到了这一幕，想写后续的故事时……很多东西都已经变了。你有过那种时候吗？曾经有一件很想做的事情，但是再也做不下去……”
　　沉默的神枪手仍然不曾言语，只是视角稍微往那边的方向转了转。
　　此时此刻他确是个最合适不过，却也最糟糕不过的听众——他太清楚这个“故事”的结局。
　　虽说那严格意义上，并不该称之为结局。
　　“……我写不出来了。
　　“那时候的我想着，等过几年我见过更多的事，学了更多的东西，等我再成长一点，是不是就能把那个故事写完了？
　　“可我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的热情了。”
　　情绪的压抑与碾撞、心神的陷落与凝滞、现实的倾轧与冰结，足以将一个人拖入幽深窒息、而难以脱身的涡旋。而后，纵是以嶙峋傲骨与炽烈锋芒劈开一线微光，可代价……又是什么呢？
　　也许在这样一个时候，面对一个素未谋面、萍水相逢，却又难得当一句“知音”的陌生人，她才能在这星光罅隙之下，说出这些话来。
　　她当然有极为亲密、同行十数年的友人，可那位朋友与她如此洞悉通透、又如此截然不同——她总归是怕听见那位的一针见血的。
　　最后的最后，红衣的狂剑士留下一句“谢谢”，便原地下了线。
　　如若这场“邂逅”是故事的结局，倒也不算坏。可偏偏就在这个夏休期，在那个光影纷繁的宣传部摄影棚，那人走过喧闹的人群，拨开了些许悬绕他周身的嘈杂，向他道出了自己真实的姓名。
　　“黎以绯。”
　　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绯”字。如此相似、但又微妙参差的一张脸。
　　尤其是镜片之后，那双几乎一模一样的、浅色的眼睛。
　　拍摄场地的“黎顾问”温和、严谨、强势，所谓进退有度、所谓滴水不漏，脸上的笑同样是一贯不变的温文淡然，周泽楷却愈发想起那日星河下流光中，那些破碎而意外的倾诉与惶惑，那些难以言说的、隐晦的绝望，似烈火燃烧殆尽后，徒留一地余烬。
　　为什么？
　　他想知道答案。
　　黎以绯当然不曾想到，当时遇上的竟然会是他。轮回公会的神枪手多得跟什么似的，怎么还偏就能是这个人呢？
　　而之后雨中檐下，是谁的猝不及防，又是谁的天遂人愿？
　　有的探求或是好奇的想法一开始就是不能有的，因为一旦生出，便如隐晦的丝线缠绕牵扯，一点点缚紧，最终作茧自缚，又或杀人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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