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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陆回雪凝望着眼前这片潋滟的湖水。
月色在涟漪间碎成万千银鳞,而湖面之下是化不开的浓墨,暗沉沉地涌动着,仿佛下面蛰伏着某些不可名状之物。
但他早已不是会被虚无的恐惧就可以震慑住的那个少年了。
水面倒映出他惨白的面容,那双曾经明亮的眸子,如今如同一潭死水。
他几乎认不出这个形销骨立的自己。
或许此刻跳下,世界上没人会发现自己消失,他也可以先一步去地下,等待亲人了。
恍惚间,破风声骤然划破寂静。
他回过神,蹙眉望向了声源处。
一道身影在月下舒展开来。骨骼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久困的鸟儿终于振翅。
褚岁聿活动着手腕,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这些时日在牢狱中虚度,除了昏睡便是发呆,再不出来活动,怕是这具躯壳里都要长出青苔来了。
她的目光掠过这个地方,眼里闪过惊艳。
月华如纱,轻柔地笼罩着这片天地。湖畔的海棠开得正盛,重重叠叠的花瓣在月色中泛着莹润的光泽,好似缀满了碎玉。
长剑出鞘的刹那,宛若一匹银练倾泻而下。她的身姿随着剑招流转,时而如惊鸿掠影,时而若游龙穿梭。
剑光凛冽如雪,每一式都带着摧枯拉朽的凌厉,却又在转折处化作行云流水。
即便陆回雪这个对剑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这剑法不落凡俗。
剑锋挑起满地落英,纷飞的海棠花瓣随着剑气盘旋翩飞。
待她收剑回鞘时,几片花瓣恰好缀在她的发间,为这月下的剑客添了几分凡人气息。
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陆回雪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闺阁的男子大多都做过一个梦,剑客携月而来,花下舞剑,随后带着他浪迹天涯。
梦中的场景真实的出现在眼前,一时之间,他竟然恍惚觉得,此时才是梦中。
他的手紧紧按在粗糙的树干上,指尖深深陷入皲裂的树皮,却浑然不觉疼痛。
月光如水般倾泻在褚岁聿的身上,将她的身影勾勒出一道朦胧的光边。
她抱剑而立,目光精准地投向陆回雪藏身的树影,
“阁下何故偷看?”
这声询问让陆回雪如梦初醒。
他慌乱地摆手致歉:
“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来此散心,无意叨扰……”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恐惧。
她站在皎洁的月华下,而他仍隐在树后浓稠的夜色中。
明暗交界分明,谁都不会越界。
褚岁聿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从他局促的姿态里读出他的不安。
“没关系。”
三个字轻轻落下,打断了陆回雪尚未说完的道歉。
他怔了怔,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树皮。
他从小深居简出,极少与女郎交谈,此刻更是手足无措。
“这么晚,公子来这里散心?”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温和的语气让人很容易卸下心房。
听着她平和的语气,他的心也平静了许多,应答道:
“是的。”
褚岁聿低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她轻巧地跃上旁边的青石,随意坐下,长剑横于膝上:
“我看你不像是来散心的。”
不等他回应,又转而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陆回雪。”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她轻声吟诵,月光在她眼中流转,
“好名字。”
“祖母正是从此句中为我取名。”
他眼里泛起一丝暖意。
“你是这府上的吗?”
这话让陆回雪脸色倏地苍白。
他第一次生出了回避的念头:
“你还没介绍你自己。”
“我?”
褚岁聿笑了起来,随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海棠,
“姓褚,名岁聿。‘蟋蟀在堂,岁聿其莫’的岁聿。”
“你的名字也好听。”
他依礼回应。
她但笑不语。
“你是这府上的吗?”
犹豫片刻,他还是追问了。或许是不想让她询问那个问题。
“当然。我自小生在扬州,今日才被母亲接回。”
“你就是那个外室女。”
话出口他才觉失言,连忙道歉:
“抱歉,我说错话了。”
“没事儿。”
她挑眉,并无不悦,反而兴致勃勃:
“你听说我了?我这么出名?”
“不是……”
他顿了顿,继续道:
“算是。今日听到几个侍从议论,说主君特意挑了人去二小姐院里伺候。”
他私心没有说全。
那些人都不太情愿。
‘一个外室女,能有什么出息。’
他听到了他们的原话。可他却觉得,应是他们不配。
“你心情不好?”
她敏锐地察觉到,她之前问的问题他不愿意回答,于是转换了话题,换了一个问题。
“是有些不好。”
他轻声承认。
月影偏斜,清辉忽然照亮他半截衣袍。他受惊般后退,重新没入黑暗。
“等我一会儿。”
褚岁聿起身折了片竹叶,抵在唇边。
一曲欢快的小调流淌而出,似春燕掠过柳梢,连带着听众的心都跳动了起来。
曲终,他轻声问:
“这是什么曲子?”
“我们那儿的采茶调。”
她晃着手中的竹叶,问道:
“你喜欢喝茶吗?”
“品茗是君子之道。”
“那看来是不喜欢了。”
他陷入沉默。
“年纪轻轻的,何必如此压抑?”
她的声音柔和下来,
“别害怕,人生始终向前。即便此刻身在谷底,往后的每一步都是向上。”
话音未落,长剑再次出鞘。
寒光乍现,陆回雪惊得后退,却见剑尖停在他身前,稳稳地托着一支开得正艳的海棠花。
花瓣在月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
“花有重开日。”
她将剑又往前送了送,
“公子皎皎,不比海棠逊色。更应该珍重自己才是。”
陆回雪怔怔地望着那支海棠,许久,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
见他收了花,褚岁聿收回了剑。
指尖触及花瓣的刹那,那些强撑的镇定终于土崩瓦解。
先是细微的抽气声,继而化作压抑的呜咽。
大颗的泪珠滚落,砸在娇嫩的花瓣上,碎成点点水光。他紧紧握着那支海棠,像是要把近日的苦楚全都哭出来。
他哭了多久,褚岁聿就抱着剑陪了他多久。
枝头的海棠花簌簌落下,粉白的花瓣掠过褚岁聿的肩膀,停在了尘土中。
“多谢女郎。”
他终于抬起头,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可听起来已经不像初见时那般压抑。
褚岁聿轻轻摇头,抱剑的手不曾松开:
“受不得公子的道谢,我并没有做什么。”
她的声音平稳,像山涧里不起波澜的深潭:
“还请公子记住我的话,珍重自身才是。”
“我记住了。”
他低声应道,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
“女郎,很晚了,别过。”
“告辞。”
陆回雪见她没有挽留,压下心里泛起的一丝不舍。转身离去,脚步起初还有些迟疑。走出很远后,在月洞门前,他终是忍不住回头,海棠树已成了他眼里的一处剪影,
她仍旧站在树下。
不知为何,心底突然雀跃了起来。
他压不住内心的希冀,在褚岁聿的目光中快速折返,在树下,他问:
“你明天晚上还会来这里练剑吗?”
褚岁聿摇了摇头:
“不确定。”
他还没来得及失望,就听到她说:
“若是你不想我来,我定然不会来。若是你想我来,那我就来。”
他抿唇笑了,抛去了男子应该有的矜持,毫不犹豫地道:
“那我希望你来。”
褚岁聿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好。”
再次目送那抹身影,直到他消失在月洞门后,她这才慢悠悠地回程。
走在石子小径上,她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剑鞘。
来去自如的举止,不俗的谈吐,这绝不是普通侍从该有的模样。想是世家之子?
许是母亲院中哪个失了宠的小侍,一时想不开来这僻静处寻死?
这样推测好像挺有道理的?那她算不算是在勾搭小父?
不太像。他面对女郎的时候也太稚嫩了些。
或许是褚家的亲戚,来褚府借住?
更不像。
陆姓……
她在心里细细咀嚼这个姓氏。
她好像在哪里听过。是在牢房里吗?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她揉了揉眉心,索性不再多想。
无论是哪种,都不妨碍她卖了个人情。
她躺在床上,索性闭上了眼,任由连日积攒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这几日辗转难眠的困倦终于找到了出口,她的呼吸渐渐绵长,坠入一片温软的黑暗里。
今夜并非每个人都如她一般好眠。
黑夜会放大人心中的恐惧。
夜阑更深,万籁俱寂。
唯有秦子夜房中一灯如豆,将他阴沉的身影拉得极其瘦长。
他并未安枕,直挺挺地坐在床沿,锦被滑落腰间也浑然不觉。
阿琦悄步走近,拨亮了些许灯花,又往角落的博山炉里添了一小块安神香。
青烟袅袅,却难以抚平主人心头的褶皱。
他回到床边,侧身坐下,声音放得极轻极柔:
“主君,睡吧,很晚了。”
或许是被这浓稠的夜色包裹,又或许是确信四下再无旁人,秦子夜的脸上终于褪去了白日里那层温婉柔顺的假面。
在摇曳的昏黄光影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阴冷,
“妻主今晚”
他开口,声音干涩,一字一顿,
“又宿在那个贱人的房里。”
阿琦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深知自己的主君怨恨着那个人不是一朝一夕了,已经成为了心结。
他倾身,用更缓和的语气宽慰:
“不过是个死人罢了。生前都没能翻起什么风浪,死后也不会起任何波澜。大人眼下不过是被那林晚玉的些许手段迷惑了,过几日,等新鲜劲儿过去,自然就回到主君身边了。”
秦子夜却猛地转过头,一把攥住了阿琦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的面容在灯光下微微扭曲,眼底翻涌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愤恨:
“你没发现吗?阿琦!那个林晚玉,太像他了!太像了!”
阿琦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轻柔而坚定地拍着他的背脊,如同安抚一个惊悸的孩童。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像又如何呢?赝品终究是赝品。林晚玉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主君,您别忘了,大人她已经不可能再有所出了。这褚家的将来,注定是您和小姐的。谁也夺不走。”
他的话,意味深长。
“对……”
秦子夜像是被这句话点醒,紧绷的肩膀缓缓松弛下来,喃喃道,
“你说得对。”
他顺着阿琦的力道,慢慢滑入锦衾之中。被子拉至下颌,他睁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又低声嗫嚅了几句:
“对,我已经做好了所有的事,扫清了所有障碍。不会有意外的,绝不会的。”
声音渐低。
阿琦吹灭了烛火,屋子里彻底暗了下去。
清闲的日子没过几天,秦子夜给她定制的衣服就做好了,一早就使唤了人来请褚岁聿,说是让她去试穿新做的衣裳。
踏进花厅时,秦子夜正拿着一件天水碧的深衣对光细看。见她来了,立即含笑招手:
“岁聿来,看看,喜不喜欢。”
秦子夜亲自上前携了她的手,将她拉到了身边,拿着衣服在她身上比划着:
“快,穿上试试。不合适我再差人去改。”
褚岁聿垂眸抚过衣料,眼底掠过真实的惊艳。
秦子夜眼光极其毒辣,选的皆是时下最时兴又不失矜贵的样式,颜色和配色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短短数日赶制出十几套,怕是动用了名下所有绣庄连夜赶工。
更不用说每套都配了相应的首饰,从发冠到鞋履,无一不精。
定朝世家女子的正式着装多是两到三件。她此刻试的这套便是三件——
最里是绣云纹的白色交领右衽,中层天水碧深衣,外罩云门素纱褝衣。这素纱褝衣乃精缫蚕丝所制,薄如蝉翼,轻若烟霞,寻常百姓攒一辈子银钱也买不到一个衣袖。秦子夜一送就是四身。
他给这套衣服配的是一组由上等白玉制成的多璜式的玉组佩,一对白玉耳珰,腰上是禽鸟纹的玉带钩,还有一个白玉发冠。
“转过身我瞧瞧。”
秦子夜抿唇笑着,看了又看,满意极了:
“岁聿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褚岁聿任由他摆布,唇边始终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
他退后两步端详,眸中笑意更深,又捧着一套,道:
“再试试这套。”
这套是黑色右衽直裾深衣,外面配的是胭脂色氅衣,较之方才那套轻便许多。
衣摆处用金线绣了展翅仙鹤,羽翼在光影流转间若隐若现。只见仙鹤羽翼,不见其身,留人无限遐想。
配饰也低调了许多,配的是黑色的玉璜项链,一对金丝串珠,垂挂红玛瑙的耳坠,一条用金线缀着红玛瑙和绿松石的腰带,还有一个红玛瑙的发冠。
“尚父眼光真不错。”
褚岁聿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赞叹。
秦子夜为她整理着衣裳,闻言轻笑:
“哪里是我眼光好,分明是岁聿生得好。”
随即,他又拿起了一件衣服,道:
“岁聿这般品貌,合该多出去走动走动。”
见秦子夜还想让她试,她忙抬手拒了:
“尚父不必试了,尺寸都没什么差错。”
她一眼扫过去,衣服配饰基本都差不多,除了几套极尽奢华的正式礼服,余下多如她身上这套,一看就知道是贵女,但是格外轻便。
秦子夜为她提供的衣食住行不比几个姐妹差,不过想来也知道,他不会在这种地方刻意为难。说到底她现在有一个褚家女的名头,出去也代表着褚家的底蕴。
“那便好。”
秦子夜从善如流地停手,亲自将换下的衣裳叠好。见她要去换下,他嗔怪地按住她的手:
“还换什么?这身就很好。那些旧衣裳,该扔就扔了罢。”
使唤了下人将新衣都送去她院里,他忽然轻叹一声,眉眼间浮起些许愁绪:
“好孩子,别嫌少。时间紧,只赶出这些,委屈你先将就着穿。”
“无妨。”
褚岁聿浅笑,
“我相信尚父的安排。”
他欣慰地点头,笑意却未达眼底。沉默片刻,终是切入正题: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他抬手为她正了正发冠,语气愈发温和,
“不像流川,总是孩子心性。我常想,若有个稳重的姐妹在身边提点着,或许能让他收敛些。”
“小弟年纪尚小,活泼些也是常情。”
褚岁聿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秦子夜也不恼,只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好孩子,这般警惕作甚?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
——自然不会明着害。
褚岁聿面上笑得愈发温顺:
“自然,我相信尚父。”
“真是个好孩子。”
他恰到好处地接过话头,仿佛方才的试探从未发生,
“流川明日要去城郊参加游春会,我实在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唯有岁聿陪着去,最能让我安心。”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褚岁聿脸上的笑意愈深。
帝都贵女最重身份排场,聚在一起都要想个雅称,找个噱头。她初来乍到,首次亮相的场合通常决定了她日后在交际圈的地位。
这游春会听名字便知道是少年郎们的聚会,她若以“照顾幼弟”的名义出席,日后想跻身贵女圈难免要矮人一截。
秦子夜这是算准了她不懂其中关窍。
可是——
“好啊。”
她抬眸,嫣然一笑。
规矩从来困不住真正的猎手。以她现在的身份,贵女们的圈子暂时难以叩开。怎么想,都是从不谙世事的小郎这边入手比较快吧?
或许是她高看秦子夜了。
他说到底是个后宅男子,想要的是褚家和地位。他争的权也不过是为褚良芥争权。他能做的也不过是打压她们这些女郎,让她们没有能力和褚良芥争权。表面上还得对她们这些人过得去,这么想想还挺难的。
怪不得都要娶一个好的正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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