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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人证物
徐夫人这边跟随禁卫军畅通无阻入了宫。
一路的空气弥漫着呛鼻的熏烟,徐夫人每行一步,心里便多一分慌乱。
直到站在集英殿殿前广场,亲眼见到曾经宏壮雄伟的庑殿化为一片废墟,徐夫人潸然泪下。
将士将她带到一席盖着尸体的白布旁,轻声道:“大火势猛,徐大人尸身凄惨,还请夫人小心。”
“半世夫妻,有何畏惧?”
徐夫人泣道,毫不犹豫地揭开白布。
一具焦尸乍现眼前。
尸体不见衣饰、不见五官,身躯蜷缩、血肉融连。
连惯见尸骸的将士都不忍蹙眉,徐夫人却毫无惧意,缓缓言道。
“妾与大人相识的第十二年,大人奉命彻查澶州水患,路上突遇流匪。匪徒暴戾,大人为了护我,不慎被那流匪砍断小指。”
徐夫人说着,擦干眼泪,定睛看向徐相的右手。
将士忙隔着白布抬起尸骸右臂,只见尸骸指骨焦黑扭曲,手指四根,清晰可辨。
徐夫人终于无法抑制悲伤,放声大哭。
“夫人节哀。”
一张雪白绢帕递至徐夫人面前,说话的人声音温柔动听:“眼泪落到亡人身上,会让他多生牵挂。”
徐夫人不假思索地接过绢帕,捂在脸上,哭声呜咽从绢帕下传出,闻者无不心酸伤悲。
将士重新掩好徐相尸身。
“林锦!就凭你也妄想登基称帝?”
集英殿殿前广场突响一声暴呵,沉浸在痛哭中的徐夫人闻声抬起头。
面前一位清秀素雅的女子娉婷而立,肤若凝脂,瞳似秋水。似刚刚被人唤醒,长发未挽,大氅下尚还穿着中衣。
“国舅来了。”面前的女子声音温婉清丽。
徐夫人听出,这便是刚才递给她手帕的姑娘。
她不常进宫,只在公主小时候见过一面,若不是有人当她面唤了林锦,她定认不出那个羞涩怯弱的孩童出落成这般清风朗月的姑娘。
林锦悲哀地道:“正如诸位所见,集英殿突发大火,迅猛难挡。父皇母后、太子徐相、华殿司五人皆不幸遇难、溘然长逝。”
徐夫人心里咯噔一声。
月光流银,五幅掩盖尸体的白帛明亮刺目。
徐夫人想起在徐府时,将士声称奉圣上旨意接她入宫。
可圣上既已宾天,那下旨的人是……
带领徐夫人入宫的将士扶着腰间佩刀,默默站到了林锦身后。
“自古以来哪有女子登基称帝的道理!”
刘相重重拍打轮椅的扶手,怒不可遏地道,“更何况火灾原因尚且不明,你一句‘意外’概而括之,简直悖逆荒唐!”
刘相膝上有疾,不良于行。
今日天寒,膝上剧烈的疼痛使他躺坐难安,未能出席圣上的中秋夜宴。
当他听到林锦派来的将士传报皇帝已薨、公主登基时,悲痛过后勃然发怒。来不及穿戴整齐,刘相仓促套上外衣,叫上儿子刘斐然陪同自己入了宫。
林锦看着刘相,红了眼眶:“父皇长兄抱憾仙逝,接替帝位的若不是孤,还能是谁?”
此时大霖二品及以上官员尽数到齐,他们环顾四周,眼神频频交汇,递送疑色。
徐夫人同样疑窦丛生。
宫中各条甬道皆放置了储水充盈的吉祥缸,不仅宫人巡察昼夜不断,华殿司麾下的禁卫军也在时刻看守各处安危。纵使火情迅猛,也不应五人皆亡。
更遑论夜宴之时骤降暴雨,淋湿的庑殿并不易燃……
谁都不敢相信这场大火与作恶多端的林锦毫无瓜葛。
谁都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勿能言谈的弥天大恶——夺权篡位。
“孤方才得知憾事,第一时间便通传诸位,吊唁之余也请诸位做个见证。”
林锦泫然欲泣,侧身看去,约莫百名宫人仍在扑救集英殿的余火。
她悲咽说道:“诸位一同听听,这火是到底是否意外。”
刘相授意,刘斐然立马召来今晚侍奉集英殿的全部宫人。过不多时,殿前广场密密麻麻跪了一片人。
刘相位高权重,连声音都颇具威压:“说,今晚大火因缘何起?”
一众宫人无人应答。
刘相继续施压:“帝后殡天,尔等救治不力,罪诛九族。若有人能道出内情,吾大霖左丞为之做主,免除其罪,并加赏黄金千两。”
话音落下,良久,无人回应。
正当刘相准备施加刑讯逼迫宫人开口道出实情时,春红在队伍后方蓦地站起。
“是太子纵火!”春红大喊,声音响彻殿前广场,“太子还亲自下令,禁止奴们救火!”
在场众人大吃一惊。
隔着人海,林锦遥视春红,眸中平静无波。
-
半个时辰前,冷宫配殿。
“你可知集英殿起了大火?”
半梦半醒间,春红看见一个白衣女子飘在眼前。
“啊——有鬼!”
“不是鬼,”林锦俯身握住春红手腕,“你看清楚,是孤。”
春红心跳错拍,毛骨悚然。
腕间冰凉,春红只觉呼吸紊乱,仿佛林锦掐制的不是她的手腕,而是脖颈。
春红立马跪下,颤颤巍巍地道:“公主明鉴,奴再没敢散播谣言。”
“你今晚可曾去了集英殿领赏?”
春红虽有疑惑,但仍老实回答:“回禀公主,奴在……那之后,确又去了集英殿,”她试探地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林锦走到桌边坐下,喝了杯水润喉,徐徐开口:“却有不妥。”
春红连忙下榻跪在林锦脚边:“奴婢愚钝,还请公主明示。”
“集英殿突发大火,帝后太子、当朝宰相尽皆葬身火海、溘然离逝。”
林锦的手指沿着茶杯边缘打着转儿,语气散漫地道。
“今晚前往集英殿领赏的宫人均记录在册。这弑帝纵火的嫌疑、救治不及的罪名,你能躲得掉,还是躲不掉?”
春红的大脑一片空白,口中嗫嚅:“完了……完了……”
林锦抬眸,道:“孤倒是有一法子,能救你一命。”
她两指轻轻掐着茶杯,摇摇晃晃,不时有水洒落,打湿衣裙。
春红当机立断,高抬双手,将茶杯牢牢捧稳。
“集英殿的火是太子放的!”
春红自人群中走出,来到高官面前,下跪叩首道,“因为白日上午,就是太子烧死了太师!”
“皇上体恤太子殿下身虚体弱,允他不必苦读诗书。巳时阳光充沛、万物生发,特许太子此时接受讲学。”
-
农历八月十五,巳时末,太子书房。
太师年逾古稀,目力有限,今日出门讲学忘了携带放大镜,不得不将脸贴近书卷,将就看清文字。
纵使如此费力,太师依旧将书念得兴致勃发,读到趣味妙处不由摇头晃脑、品啧一番。
太子殿下躲在高高摞起的书本后面,嬉笑着转动手里的放大镜。
他天天看着太师拿着这个透明的镜子对着书照,一直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物什,今日趁着太师不注意偷来研究把玩。
阳光透过敞开的窗照在太子的背上,不一会儿太子就热得流汗。汗液打湿的里衣黏附后背,太子别扭不适地来回扭动身子。
正当他被阳光照得烦躁,将要掀翻桌子大闹一通时,他忽地发现纸上显现一个明亮的光斑,光斑之处隐有烟雾悠悠飘起。
太子殿下起了兴致,随着手中透明镜子的扭转,那光斑变得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将那光斑凝聚成最刺眼的光点,“噗”得一声,纸张便会爆燃。
发现妙处的太子殿下欢欣鼓舞。
怪不得太师整日爱不释手,他想,原来老头子天天讲学都在玩这个镜子!
他伸头望向陶醉念书的太师,认定他日日偷懒怠职,将光点悄然移至太师的衣裳。
集英殿殿前广场一片沉寂,众臣缄口不语。
春红娓娓道来:“我发现了太子书房着火,急忙跑到吉祥缸边舀水救火,可是太子……”
「凡救火者,格杀勿论。」
太子书房外,一声震吼迫使冲向火场的宫人们停住脚步。
太子殿下亲口下令,无人敢逆。
火场里太师痛苦的惨叫声撕心裂肺。
太子殿下捧腹大笑,很是满意自己对“有罪之臣”的惩处。宫人们跪在地上,徒然看着熊熊巨火吞噬书房。
“还是后面闻讯赶来的华殿司不顾太子禁令,率领禁卫军将火扑灭的,”春红坦言,“可惜为时已晚,太子太师不治而亡。”
“胡言乱语!”
林锦含泪上前,怒扇春红一掌,“太子弟弟恭良谦顺,怎如你口中那般穷凶极恶?”
“奴婢没有胡说!”
春红不停磕头,额前鲜血淋漓,含冤地道:“太子白日纵火还不够,晚上又用放大镜在集英殿引了火!”
春红突然想起什么,猛然起身:“放大镜!这附近必能拾到太子引火的那只放大镜!”
她近乎疯狂地跑进集英殿废墟埋头翻找,没过多久便听她呼喊:“就是这个!找到了!”
众目睽睽之下,春红高举一只满是尘土污垢的放大镜跑了回来。
“太子殿下就是用这放大镜引了火!烧死太师!烧死帝后!”
人证物证俱在。
刘相身为国舅,自是知道太子头脑有疾的隐情,心中判定这场灾难是太子恣意胡闹的结果。
可不知内情的徐夫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太子惩处太师,禁止救火也算有理可依,可帝后大人,甚至连太子自己都身处火海,又怎会设下禁令?”
半个时辰前,春红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林锦的手肘搭在案边,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你只需一口咬定,太子就是下了禁令。”
“太子就是下了禁令!”
春红咬紧牙关,强硬说道。
她压下心中惶恐,转身面对跪了一地的奴婢太监,继续道着林锦交代给她的话,语气分外怒怨。
“大家难道都忘了吗?是太子殿下不让我们救火!他不让我们救太师,也不让我们救圣上!根本就不是我们渎职懈怠,而是太子下令我们不敢违抗!我们无罪!”
春红的这席话在大难临头的宫人们面前极具煽动性。
初时只有微弱的一两声抗议,渐渐反抗的声潮波涛汹涌,一声声“我们无罪”的呐喊响彻废墟上空。
宫人们不辩太子殿下是否当真下令禁止扑救集英殿大火,只想着若能证明自己不过听令太子,或可逃脱死罪、得见天光。
纵观大霖百年史书,也未有一页记载宫人集体鸣冤。
见证历史的高官们怔楞过后纷纷出言训诫,企图平息抗争。却不敌宫人数量众多,每人都抱着背水一战的孤勇,抓住最后活命的机会,声冤抗辩。
场面愈发混乱。高官们慑服无果、手足无措之时,林锦一挥衣袖,抽出身后将士的长刀,利落挥向春红的后背,喷泄而出的鲜血霎时染红林锦素白的大氅。
春红双目圆睁,口中含着残缺的抗议,颓然倒地。
抗议的宫人们瞬间一言不发,高官们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锦。
将士拖下春红的尸体,血液在地上曳出一条长长的线。
林锦怆然泪下:“太子弟弟何般懂事可爱,孤不能容允一个苟且偷生的贱婢污他身后名!”
她望向徐相,眼中尽是顺应天命的苍凉:“国舅,这场大火,就是意外。”
林锦语速缓慢,故意将“意外”二字道得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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