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卦

　　言四——愁草瘗花铭

　　“道也啊，莫相责也。在这点上，你们绝对可以平分秋色”墨行放下茶盏，拍着他的肩示意冷静。

　　然而李道也非但没有冷静，甚至可能需要一针镇静。
　　“怎么可能平分秋色，祂这分明是更胜一筹！以前那个灾星也就罢了，现在祂这是带回来个……”

　　——吵闹声戛然而止

　　林讼看向捂住自己耳朵的无旭，无声问‘他说了什么？’
　　无旭摇头，嘴型好像在说“没事，师兄在呢。”
　　‘我问的分明不是这个……’林讼抿着嘴，猜着那位道也长老应该是不太想留自己。
　　林讼的双手紧贴着胸口，她知道，这里是空的，一直是空的，旁人进不来，更填不满。她认真的看着犹如昙花一现的师兄和师父，心里想的是——这般好的人，以后恐怕再难遇到了。

　　寻宁从方才起就没说什么，只是细啜慢饮尽杯中茶水，起身，轻轻拍了拍两个徒弟。
　　温热的双掌从耳上落下
　　林讼听的清清楚楚，师父的语气还是那样无悲无喜的平静，但她却觉得……祂现在有情绪。
　　祂说——

　　——“李道也，这是我的徒弟。”

　　明目张胆的袒护
　　“你！你……寻宁啊！”李道也哆嗦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他的手背拍在另一只手心“你这是何苦啊……”

　　寻宁垂眸轻笑，满不在意，道“苦多好，良药苦口利于病。”

　　“小殿下倒是想得开。”墨行笑着，眼底却看不出分毫笑意。寻宁心虚的对祂扯了扯嘴角，墨行冷笑“这还真是——桃李满天下，自家结苦瓜。”

　　林讼不知道这个“苦瓜”是不是自己，她觉得墨行这话好像并不是说给师父的。
　　墨行瞥来一眼，凌厉的金眸刺得林讼心颤。林讼其实很喜欢观察人的眼睛，善意、恶意、悲伤、喜悦，无论多少，无论好坏，眼睛总是会告诉她一些什么。
　　但她未在那副眼眸中察觉到任何
　　好像那副眼眸中的情绪，不曾分给他们分毫

　　纵然如此，林讼还是明白了一点——如果她的师父会苦，那这个“罪魁祸首”大概就是她。
　　无虑山的仙人，果然是通古今晓天下吗？林讼轻轻拽了拽寻宁的衣袖，后者俯身把她抱起，她附在寻宁耳边，微声道“能不能放我走。”

　　她想，与其被人抛弃，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让她逍遥自在的去。
　　她不畏惧孤独，但可一直，不可一时。

　　寻宁轻拍着她的背，喉咙发紧，祂把林讼再抱高了一点，目光紧紧连着她的眼睛“这里是你家，不要怕，随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事，我们绝不会弃你而去。”
　　林讼眼神躲闪，又被无旭亮闪闪的眼睛锁定。林松注视着他那双令人感到熟悉的眼，她好像在那片炙热的目光中读到了一个熟悉温暖的身影。
　　好像只要她回头，就能看到它，看到那一直在的身影。
　　无旭咧嘴一笑，向二人用力点头。

　　寻宁转身郑重道“李道也，我今天是来给她录名的，她叫——林讼，双木林、言公讼。”

　　林讼眨着眼，看无旭朝她歪头笑了笑。
　　北风卷山雪，又几重，林讼认真的看着、听着，她明白，那是她此生的归处。
　　归处传来久远的呼唤，她听到拨动了她一世心弦的那句——

　　“取字——清归”

　　林讼、林清归

　　清规，她仿佛看见古老石碑上朱砂刻着的模糊字迹，一笔一划诉说着苍凉悲怆的往事。
　　林讼问“可是清规戒律的清规？”

　　“清是那个清，归，这次是归来的归。”

　　‘……这次？’林清归环着师父的脖子，瞳孔一震。她看不到也不敢看师父的表情，只知道站在不远处的道也长老双手颤抖，表情也同她一般难以置信。
　　“她…她是……”

　　“李道也，她是我的徒弟。”
　　寻宁把林讼的头轻抚在肩上，衣袖盖过小徒弟，纵使李道也再怎么想用震惊的目光审视，也再无可能。
　　寻宁看着墨行又把无旭拎了起来。大徒弟趴在墨行肩上，朝祂期盼的眨着眼。

　　寻宁了然一笑：“他们都是我的徒弟。”
　　无旭听到了期盼的答案，整个人像是被春风灌满的风筝，轻飘飘地要飞起来。
　　林讼很担心她的师兄会飘走，但此时的她或许可以和师兄一起飘……
　　林讼搂紧了师父的脖颈，把头埋了下去，这里离那安心的声音更近，她还想再多听到一些。

　　师父抚着她的头顶，凌厉的眉眼隐去，温润平和。

　　——

　　寻宁和墨行一人抱着一个，越过林间山雪，回到隐天院，寻宁取出一个带有雷击纹的桃木匣，递给小徒弟。
　　未等祂开口，林讼就抢先一步道“对不起。”
　　寻宁神色黯然“清归，我想听的话中独独没有道歉。”
　　林讼“对……”
　　“呃……”
　　一声没压住的呻吟定住了林讼，她慌乱抬头，师父蹙着眉，声音颤抖“这两日我在给你准备这个……一直没机会让你正式见到我。”
　　“唔……咳咳”
　　墨行把木匣放到林讼手中，交代道“你可以回房看一看这个礼物，具体怎么用，你师兄会教你的。”

　　“谢谢……”林讼把匣子搂在怀中，一抬头，师父双眸垂下，静静的望着她。
　　林讼知道她该说什么了，如果她的名字有一天要被写在无虑山谱系上，那么一定要是这人名下，她要紧紧挨着这两个亲手把她拽回人间的人。

　　林讼想的太多，有些久了，直到窗外忽闻折竹声，她才回过神。师父没有催促，只是蹲在她面前一边望着，一边等着。
　　“谢谢，师父。”林讼动了动嘴角，想给对方一个笑，寻宁忽的捧住她的脸
　　“清归，不要急。”寻宁语气依旧温和“我们等你，我们一直在。”

　　——这边岁月静好

　　相对另一边，无旭的心里兵荒马乱。
　　他十分担心墨神君会把刚建好的房子再次掀飞，留下——十息
　　墨神君总是笑眯眯的，以至于他总是分辨不出，墨神君到底是真的在笑，还是再想着些别的什么。
　　但此时，无旭肯定，祂看起来真的很不开心。

　　无旭的目光实在太过炙热，墨行忽视不掉，便笑着问“小明夷，你这么盯着我是要做什么？”

　　无旭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他双手拢在嘴前，在墨行俯身后贴近祂耳边。
　　“墨神君……您和师父吵架了吗？”
　　小小的无旭能想到的唯一不开心的事情，只有两个人吵架了。

　　墨行眉间一松，笑“怎么会。”
　　无旭不信
　　墨行无奈耸肩“你师父想的太多，我劝不好祂，或许有些……无措吧。”

　　嗯……那看来就不是不开心了。
　　无旭双手托着脸，小声嘟囔着
　　“墨神君分明比师父想的还多……”

　　“……”墨行沉默片刻，蓦地一笑
　　“明夷，带你师妹回屋吧。”

　　明夷退了两步，靠到师父身边“墨神君……”他觉得墨神君的语气不对，但墨神君是绝对不会和师父打起来的……吧？

　　“嗯？”墨行抬眉

　　明夷没有动
　　林讼注意到这边古怪的气氛，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墨行，最后果断拉起师兄的手。
　　冰冷的触感融在手心，明夷在闪退的前一秒，眼睛一闭大喊“师父，你们一定要沟通，沟通！”

　　寻宁注视着磕磕绊绊的两道小身影越过门槛，淋着飘雪，跑向屋内。
　　少年身形一晃，白发无风自动，那副金眸中泛起一丝罕见的涟漪。
　　“晏卿”
　　短短两个字，轻如落雪，却令墨行微微一颤，祂勾起唇角“阿昀呐，仅唤一声就能令我不安至此的，也就只有你了。”

　　寻宁挤出一丝笑。
　　“人都走了，还继续演。”墨行抬手，又轻落在寻宁肩上“小殿下，你现在连我都骗？”
　　“晏卿……”寻宁心虚的收回笑意，目光落在书案。青灰信封不知何时被复原，即便再烧也是火退留痕，未能抹消字迹。祂的声音很轻，却重重落在心上“这次我一定会护住他们的。一定……”

　　——
　　两个孩子就没有那么些心思，两人一路小跑的回了屋。
　　温暖的住所替她告别了寒风，竹木的清香，被中的暖阳，都成为了令她感到安心的存在。
　　她小心翼翼的打开匣子，不可置信的触碰着里面的珍宝。圆环状的饰物，如同一缕凝固的月光。上手微凉，握的久了就像一块被捂暖的冰霜。冰霜的外侧纹样是仿佛被天雷劈开的裂纹。裂纹纵横，勾勒出一个名字
　　——林清归

　　“这是……”林讼明知答案，却还是渴望从师兄那里再听到那个肯定的答复。
　　无旭笑着“嗯”了一声
　　“这是神器天保，是师父亲手做给你的。”

　　林讼木了一阵，反应过后有些慌乱“可我的拜师贴没有递，也没有给师父敬茶”林讼越说越急，或许此时的她才更像一个五岁的孩童“我现在…能是祂的徒弟……”林讼还未说完，就坠入轻柔温暖的胸膛，后知后觉的害怕被淹没在坚定的怀抱中。
　　“不要怕，无虑山收徒从不受跪拜。”无旭包裹着师妹，乐的要开花“你现在就是师父的徒弟，我的师妹！”
　　林讼依旧不安，未敢直视他的眼。
　　无旭道“师妹，可曾问天。”
　　林讼不解
　　无旭不知从哪里掏出了签筒，他道“人情易悲，明闇易悲，兴亡易悲。”
　　林讼接过签筒，看似平静的摇动，却把双眸阖在了摇出的瞬间。
　　无旭掩住签文“师妹，睁眼”
　　林讼摇头缩成一团
　　耳边传来清脆的断木声，林讼惊愕，再看到时那根签只剩残渣。
　　无旭跪坐在她面前，语气坚定，他道“天意高难问。”
　　——“师妹，问我。”
　　林讼错愣抬头，终于直视了他的眼眸，金棕色的，仿佛洒上阳光的琥珀，在她闯入的一刹那更加鲜活。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在林讼抄写无虑山戒律时，在那三十遍‘不可擅闯后山’的上面，她会看到那条描绘了她一生的……

　　——“无虑山弟子，不跪天地，不跪王侯，唯尊心剑，唯敬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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