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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
西侧门下的那株海棠,寻起来毫不费力,甚至可说得上是扎眼。
无他,只因宫墙之外,唯此一树亭亭而立,周遭再无其他草木相衬,孤高清绝。
关于这株海棠,寅国宫中素来有段传闻。据说它从前本是栽在皇后寝宫的庭院里,当年皇后初诊有孕,帝王龙颜大悦,特意命人从御花园移栽此树,盼着花叶繁茂之时,能迎得麟儿降生。
谁知天不遂人愿,皇后腹中孩儿尚未足月便不幸小产,此后她日日对着这株海棠触景生情,泪落不止。帝王心疼不已,便下令将树移出皇宫,栽种在了这西侧门外,权当断了皇后的念想。
唐云生与过沁萍抵达之时,车夫口中周延贵派来的人尚未现身,二人便立于海棠树下等候。
雪后初霁的亮光透过疏朗的枝丫,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们身上,添了几分静谧。
“怀温,你算来已有近十年未曾踏足这片土地了吧?”过沁萍望着远方天际混沌的边际,声音轻柔得如同飘落的雪花,带着几分追忆。
唐云生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即便微微低着头,半阖着一双清眸,也难掩那份深入骨髓的清高。
他缓缓颔首,声音清冽如泉:“自师父将我从那片荒山带出,到如今,恰好整整十年了。”
那年过子辛在埋着他父母的山中找到他时,他还是个懵懂无知的七岁幼童,如今已是将满十七的少年郎,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成长的痕迹,也沉淀出了一身书卷气的疏离。
过沁萍嘴角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眼中满是疼惜:“竟已是这般久了。”
她转头看向唐云生,目光流转间尽是暖意,“我初次见你时,比你现在还要小上两岁。你那时灰头土脸的,像只受惊的小兽,我还当是师父给我带了个侄儿回来,着实吓了一跳。”
她轻轻笑着,忆起往昔的画面,语气愈发柔和,“如今一转眼,你早已经长成挺拔的大人了。”
唐云生闻言,也抬眼望向她。十年光阴流转,过沁萍的样貌虽略有改变,却依旧灵动美丽,眉眼间的温柔更是分毫未减。
而他自己,确确实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孤苦无依的孩童,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唇边勾起一抹浅笑,眼眸微微上挑,平日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无尽柔情,仿佛瞬间融化了眼底的寒冰,只剩下纯粹的暖意。
兀地,一阵寒风掠过,海棠枝丫上积压的积雪不堪重负,一截细枝应声折断,星点雪花簌簌落下,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唐云生的肩头,溅起的雪星落在他的脸颊上,顷刻便化作了细密的水迹。
过沁萍见状,哑然失笑,声音里带着几分娇嗔:“看来今日这雪,是非要沾你一身不可了。”
唐云生笑意更甚,清润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无奈:“阿姊莫要调笑于我了。”
他素来清冷自持,这般带着烟火气的模样,也只在过沁萍面前才会显现。
偏在此时,南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一行人抬着一顶蓝绸软皮轿子,径直从西侧门走了进去,未曾有片刻停留。
唐云生抬眼瞥了一眼,眉梢还带着未散去的笑意,目光却依旧清冷淡漠,并未过多关注。
轿中坐着一个半大的少年,看那衣着打扮,想来是某位皇亲国戚家的小公子,轿旁还跟着个年纪相仿、作下人装扮的随从,一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车马难行。”过沁萍也注意到了这行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依我看啊,倒不是车马真的走不了,而是这些贵人,没人乐意步行,也恰好没人乐意抬抬你我了。”
唐云生收回目光,看向过沁萍,后者也适时收回了视线。他微微蹙眉,恢复了惯常的静默,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提醒:“这样的话,以后还是少说的好。此处是寅国皇城,耳目众多,言多必失。”
他素来不齿于议论这些权贵的是非,却也深知身处险境,不得不谨慎行事。
过沁萍自嘲地笑了笑,再开口时,语气中多了几分怅然:“怕是进了这皇城之后,往后这样的话,便再也说不得了。”
言毕,她从怀中掏出一方洁净的手帕,抬手便要替唐云生擦拭脸上残余的雪水,动作自然而温柔。
唐云生下意识地往后一躲,略显局促地说道:“我自己来吧,阿姊。”
他虽将过沁萍视作家人,却依旧保持着几分文人的清高与矜持,不愿过多麻烦他人。
“还是这般小孩子心性。”过沁萍并未理会他的避让,依旧持着帕子递到他面前,眼中带着几分嗔怪,却更多的是疼惜。
“我知晓你不愿唤我阿姊,是怕坏了你与师父之间的礼数,守着那点文人的清高。”
她收起手帕,又抬手细细替唐云生整理略显凌乱的外袍,指尖轻柔,动作细致。
唐云生张口欲言,想要解释些什么,却被过沁萍轻轻打断。
“可是怀温啊,你与你师父,与我之间,比起师徒名分,更是血脉相连的家人。”过沁萍的语气眷恋,一句话便将唐云生到了嘴边的万语千言尽数压下。
她望着唐云生的眼睛,缓缓说道:“额娘曾经告诉过我,她总有一天会和爹一起离开我和阿兄,但只要有阿兄在,家就不会散,就永远有我的避身之所,这便是家人的意义。”
唐云生眸色暗动,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过沁萍又轻轻抚上他冻得微凉的脸颊,指尖的温度透过肌肤传递过来,温暖而安心。
“同样的话,阿姊与你再讲一遍。”
“怀温,阿兄没了,但你还有阿姊。”
一阵北风轻拂而过,吹动了过沁萍鬓边的发丝,她的眼神中极尽温和,却又带着异常的坚毅。
“只要阿姊还在,你就永远有个能避身的地方,就永远是个有家的小孩子,不必强撑着自己长大。”
言毕,过沁萍收回手,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的暖阳,驱散了唐云生心中的阴霾。
直至此时,唐云生才真正对自己所处的境地、所肩负的事情有了实感。就仿佛被人撕开了困住他多日的那层茧,裂缝之处,透进来了这寂静沉默的寒冷冬日里的第一缕阳光,温暖而耀眼。
他张口欲言,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汹涌的情绪压在心底。
是了,自从过子辛遇害之后,唐云生便一直神魂不定,如同行尸走肉。
无数个午夜梦回,他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失去父亲后,又亲手埋葬了母亲的无助幼孩,在黑暗中独自挣扎。
周延贵的人找上门来,他之所以断然拒绝,并非因为有多么深远的打算,多么精明的谋略。
他拒绝,不过是因为师父生前曾反复叮嘱,绝不可踏入寅国的纷争之中。
过子辛教了他太多东西,他十岁便能出口成文,十二岁便将诸子百家倒背如流,十四岁足不出户便知晓天下之事。
可过子辛唯独不曾教过他,当有一天失去了师父的庇护,他该怎么办。
没有了师父,该怎么办?
现在,过沁萍给了他答案。没有了师父,他还有阿姊,还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即便他违背了师父临终前的教诲,只身来到了这虎狼环伺的寅国,将自己与这个动荡的王朝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惜让自己身陷囹圄也没关系。
因为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家。
这一刻,唐云生突然好想回去,回到那个炎国泗水街不起眼小巷中的小房子里。远离这些尔虞我诈的政治纷争,远离这牵扯性命的军部巳翎,远离这沉重的家仇国恨,也远离替师寻仇的执念,只做一个普通的少年郎。
但是,一切都晚了。
从他决定踏入寅国的那一刻起,他便早已把自己,把过沁萍,一同扯入了这个难以脱身的漩涡之中,再也无法回头。
小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藕断丝连,似有万千愁肠萦绕心头。
就在这时,周延贵派来接他们的小脚太监,终于迈着细碎的步子,贴着墙根出现在了二人的视线里。
那太监身着灰布宫装,冻得鼻尖通红。
他快步走上前来,表面恭敬地弓下身,掐着一把嗓子:“唐公子,过姑娘,这边请,周大人早已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他奉命来接人,竟也未撑伞,想必是周延贵刻意为之。
过沁萍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自己的帽兜,将大半张脸遮了起来,避免被雪打湿。
三人一同淋着细密的小雪,朝着皇宫深处走去。
雪花又一次濡湿了唐云生的鬓角,冰冷的触感让他愈发清醒。
他心中此刻无悲无喜,对于周延贵这刻意为之的下马威,只觉得不屑一顾。
派人请了两个多月才将他请回寅国,如今却摆出这般姿态,不过是想在他面前讨回一点薄面,彰显自己的权势罢了。
唐云生不动声色地捏紧了藏在袖中掌心的巳翎,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冷静。
他懂得审时度势,为了查明师父的死因,为了护住身边的过沁萍,他不介意给对方这么一个台阶下。前路漫漫,他有的是耐心与对方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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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攻出场会比较晚,过子辛和小云生过去发生的事后面会提到哦

依旧小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