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与晴

作者:半饮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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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法呼吸的重量


      卫生间冰冷的瓷砖隔着单薄的校服,将寒意一丝丝渗入许念晴的皮肤,却远不及她内心冰封的万分之一。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被掏空般的虚脱感。

      外面传来下课铃响,紧接着是学生们欢快的喧闹声、奔跑的脚步声,如同另一个世界的热闹。这些声音穿透门板,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海水,模糊而遥远。

      她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的重量,几乎要将她压垮。

      “许念晴?你在里面吗?”隔间外传来林薇略带担忧的声音,“你没事吧?刚才看你脸色很不好就跑出来了。”

      许念晴猛地一颤,像是被从噩梦中惊醒。她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残留的泪痕,撑着发麻的双腿,勉强站了起来。

      “我没事,”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语调恢复正常,“就是突然有点不舒服,可能是……低血糖又犯了。”

      她推开隔间的门,对上林薇关切的目光。镜子里映出她苍白的脸和微微红肿的眼睛,她迅速低下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扑在脸上,试图掩盖一切痕迹。

      “真的没事吗?你的脸色好白。”林薇不放心地追问。

      “真的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许念晴抬起头,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连她自己都觉得虚假,“我们回教室吧。”

      她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别人面前倒下。那份完美的伪装,此刻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必须维持住“许念晴”的表象,阳光的、优秀的、无懈可击的。只有藏在这个壳里,她才能获得片刻喘息,才能不去面对那个血淋淋的真相。

      然而,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校园不再是充满希望和新奇的乐园,而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牢笼。每一寸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那份沉重的罪孽感。她走在路上,会下意识地低头,害怕在人群中再次看到那双眼睛;她坐在教室里,会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想象着在对面那栋教学楼里,有一个少年,因为他姐姐的死亡,而活在无尽的痛苦中——而那场死亡的导火索,是她。

      她开始失眠。夜晚降临,闭上眼,就是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就是女人苍白的脸,就是江烬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她在梦中奔跑,在冰冷的雨里,身后是母亲焦急的呼喊和刺耳的刹车声,还有江烬无声的注视。她一次次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心跳如鼓。

      白天,她则更加努力地学习,近乎自虐般地投入所有精力。她主动包揽了更多的班级事务,试图用无尽的忙碌来麻痹自己,让身体疲惫到没有力气去思考。她对每个人都露出更加灿烂的笑容,语气更加温和,仿佛只要她做得足够好,就能弥补那份深重的罪孽。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完美的外壳下,是怎样一个千疮百孔、濒临崩溃的灵魂。

      她开始偷偷观察所有关于江烬的零星信息。她不敢直接打听,只能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
      “七班那个江烬,这次物理小测又是满分,真 变态。”
      “他好像总是一个人,也不参加什么课外活动。”
      “听说他放学后经常去学校后街那家叫‘沉默’的旧书店,一待就是很久。”

      “沉默”书店。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驱使着她。在一个周五的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她鬼使神差地绕路走到了后街。

      那家书店很不起眼,门面狭小,木质招牌上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了。她站在街对面,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她看到他了。

      江烬就坐在靠窗的老旧木桌旁,侧对着街道。夕阳的金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落在他低垂的眉眼和摊开的书页上。他看得极其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宁静而孤寂的氛围里。

      这一刻,他没有冰冷,没有审视,只是一个沉浸在书海中的清瘦少年。

      许念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得厉害。如果不是因为她,他或许不会失去唯一的亲人,不会变得如此孤僻,他应该拥有一个更温暖、更正常的人生。

      愧疚感如同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走过去,走到他面前,向他忏悔,祈求他的原谅,哪怕他会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她,甚至动手打她,她都愿意承受。

      可是,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她害怕。
      害怕看到他眼中可能迸发出的、实质性的恨意。
      害怕她那轻飘飘的道歉,在他失去至亲的痛苦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更害怕……一旦挑明,她连现在这样远远看着、卑微地承受内心煎熬的机会都会失去。

      她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走过去。她在街对面站了很久,直到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江烬合上书,起身离开了书店。

      看着他清冷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许念晴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里。

      赎罪。
      这两个字像烙印一样烫在她的心上。
      可她连走到苦主面前的勇气都没有。

      这份无法言说、无处安放的原罪,成了勒在她脖颈上无形的绳索,一日日收紧,让她在看似平静的校园生活里,感受着无法呼吸的重量。

      她知道,她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她会被这份重量活活压垮。

      但具体要做什么?怎么做?
      她茫然地抬起头,望着逐渐亮起路灯的、空荡荡的街道,眼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迷惘和痛苦。

      那份刻意维持的、阳光完美的表象,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已然布满了细密的、即将彻底碎裂的裂痕。

      行政楼里获悉的真相,像一场无声的海啸,彻底摧毁了许念晴内心摇摇欲坠的堤坝。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捡起那些散落的练习册,又是如何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回到教室的。

      整个下午的课,她都如同梦游。老师的讲解变成模糊的背景音,摊开的笔记本上,只留下几条无意识的、凌乱的划痕。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却只觉得彻骨的寒冷。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越过宽阔的操场,落在对面那栋陈旧的教学楼上——高一(七)班在那里。

      江烬在那里。

      那个名字,连同他姐姐的悲剧,像一枚淬了毒的楔子,牢牢钉在她的灵魂深处。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沉重的负罪感和无处可逃的恐惧。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如同归巢的蜂群,瞬间涌向门口。许念晴却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动作迟缓,仿佛每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力气。

      “念晴,走啦!今天说好一起去买新的参考书的!”林薇,她活泼开朗的同桌,已经背好书包,元气满满地站在过道里催促。

      许念晴抬起头,努力想扯出一个惯常的微笑,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薇薇,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家了。”

      林薇脸上的笑容瞬间被担忧取代,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从下午开始你就魂不守舍的,脸色也这么差。是不是低血糖又严重了?要不要我陪你去医务室看看?”

      林薇的热情和关心,此刻像一面镜子,照出许念晴内心的狼狈与不堪。她无法承受这种纯粹的善意,只能慌乱地低下头,避开对方探究的目光。“不用,真的不用,我就是有点累,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室,将林薇担忧的目光隔绝在身后。

      独自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校园里,周围的欢声笑语都成了刺耳的噪音。她下意识地选择了一条人迹相对稀少的小路,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就在她低头快步穿过连接两栋教学楼的长廊时,一个篮球毫无预兆地从侧面飞来,“砰”地一声闷响,撞在她身旁的廊柱上,又弹跳着落到她脚边。

      许念晴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心脏又是一阵狂跳。

      “喂!同学!不好意思啊!没砸到你吧?”一个充满活力的、带着歉意的男声响起。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篮球服、身材高大的男生快步跑了过来。他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头发被汗水浸湿了些许,几缕不羁地搭在额前,脸上带着爽朗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眼神明亮得像正午的太阳。

      “没、没事。”许念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低声回答。

      男生弯腰捡起篮球,夹在臂弯里,仔细打量了她一下,笑容更灿烂了些:“嘿,我认识你!开学典礼发言的许念晴,对吧?我叫周屿,三班的。”他伸出手,很自来熟的样子,“刚才真对不住,手滑了。”

      周屿。许念晴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似乎是体育特长生,在新生里也很出名。他散发出的阳光和活力,与她现在灰暗压抑的心境格格不入。她没有去握他伸出的手,只是勉强点了点头:“没关系。”

      周屿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冷淡,依旧笑着:“看你方向是往校门口?一起走呗?算是赔罪。”

      他的热情让许念晴感到无所适从。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毫无阴霾的、充满生命力的关注。这会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内心的肮脏和沉重。

      “不用了,我……”她正要拒绝,眼角余光却瞥见长廊的另一端,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不疾不徐地走来。

      是江烬。

      他手里拿着几本书,大概是刚从图书馆或者老 师办公室出来。他显然看到了刚才篮球的小插曲,也看到了正在交谈的她和周屿。但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停留,就像掠过两尊无关紧要的雕塑,平静无波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甚至连一丝好奇或者厌恶的情绪都没有。

      那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视,比任何指责的目光都更让许念晴感到刺痛。他明明认出了她,却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她在他的世界里,仿佛连“仇人”这个身份都不配拥有,只是一个彻底的“无物”。

      周屿也看到了江烬,他挑了挑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只是看着江烬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才转回头,对许念晴耸耸肩:“七班那个江烬,怪人一个,整天冷着张脸,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别在意。”

      许念晴的心狠狠一抽。周屿无心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的伤疤上反复碾压。

      “我……我先走了。”她再也无法待下去,低声丢下一句,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长廊,将不明所以的周屿和他那句“哎,同学,下次请你喝饮料赔罪啊!”抛在了身后。

      她一路跑到校门口,扶着冰冷的墙壁,才敢停下喘息。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念晴?”一个温柔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许念晴抬起头,看到苏晚晴正站在不远处,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苏晚晴是她的室友,一个气质沉静、喜爱文学的女生,开学这几天虽然交流不多,但给人的感觉很舒服。

      “你脸色很不好,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苏晚晴走上前,轻声问道。她的眼神很干净,带着真诚的关切,不像林薇那样外放,也不像周屿那样充满侵略性。

      面对这样温柔的询问,许念晴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将满腹的恐慌和罪孽倾吐而出。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将涌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她不能把任何人拖进这潭名为“过去”的浑水。

      “没什么,”她摇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是有点累。”

      苏晚晴看了看她,没有再多问,只是轻轻挽住她的胳膊,声音柔和:“那我们回去吧,我带了点安神的茶,你可以喝一点。”

      手臂上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微弱的体温,在这一刻,成了许念晴冰冷世界里唯一能感受到的、微小的光点。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任由苏晚晴挽着,走向宿舍区。

      身后,是依旧喧闹的校园,是刚刚结识的、如同烈日般的周屿,是那个视她如无物的、冰冷如烬的江烬。

      而她的前路,仿佛被浓雾笼罩。负罪感是沉重的枷锁,恐惧是如影随形的寒风。只有身边这份短暂的、安静的陪伴,像风中残烛般微弱,却支撑着她,没有在这巨大的压力下立刻碎裂。

      新的面孔已经出现,平静的校园生活下,名为“罪与罚”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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