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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已修改)
今朝的寒梅宴,布置得颇具匠心。每席周遭皆悬翠影薄纱,幔脚轻垂,随风微曳;梅林间错落的灯笼投下暖光,透过纱幔望去,满院各色寒梅傲然绽放,景致愈发清雅绝妙。纱帘轻挑,便可与同席之人谈笑同乐;垂帘静坐,又能独享片刻清幽。这般巧思,着实妙哉!
沈枢刚于席间坐定,便见凌舟提着酒壶缓步而来。他素来温润的眉眼间,竟凝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沉郁,与这宴间的清雅氛围格格不入。
昨夜苏琼姑娘来还画稿时,鬓边斜簪着一支玉簪,那是去年沈枢生辰,凌舟特意寻来的北斗纹玉簪,当时只淡淡一句“送你添个玩物”,语气轻描淡写,倒衬得玉簪上的纹路愈发清隽。
苏姑娘先前借画,见这玉簪子玉质莹润、雕工精巧,便央着借去,想戴去闺中茶会撑些雅趣。谁知昨夜竟被凌舟撞了个正着,想来他定是多了心,今日这般不悦,症结多半便在此事。
“沈兄,今夜可得陪我多喝几盏。”凌舟提壶满斟,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光痕,恰如他眼底藏不住的暗流。不等沈枢应声,他便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的烈,似要压下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
他仰头饮尽的余光里,不经意瞥见沈枢淡青灰的袖口沾着一点儿墨色。那是上好徽墨独有的沉润色泽,正是他当日踏遍临安城,才为沈枢寻得的上好松烟徽墨。
昨夜苏姑娘递还画稿时,手中锦帕上分明也是沾染了同款墨渍。连那墨都能随意予人,那支北斗纹玉簪,想来也早已被沈枢转赠出去了。
心口瞬间泛起一阵酸涩,眼底竟不受控制地涌上血色。原来他视若珍宝、费尽心思寻来的东西,在沈枢眼中,却只是个能随手就赠予旁人的寻常物件。
沈枢见他一杯接一杯地猛灌,俊秀的眉峰不由得拧紧,满是担忧:“慢些喝,酒急伤胃。”伸手想去拦他的酒杯,却被凌舟偏身避开。
凌舟的指尖擦过他的手背,带着酒气的呼吸滚烫得灼人,声音里裹着说不清的涩意及委屈:“汀宴,何须你来管我……你不是早有苏姑娘相陪了吗?”
这话如石子投入湖中,荡起沈枢心底的涟漪,激得他呼吸都滞了半分。他正想开口解释,玉簪是苏姑娘暂借,绝非他相赠,就见凌舟身子一晃,已然醉得站不稳,无意间扯落了身后的翠影纱帘。纱幔簌簌垂落,恰将两人与厅中喧嚣隔成一方小天地,凌舟俯身双臂撑在桌几上,宽松的衣袍掩去了周遭窥探的目光,鼻尖离他的不过寸许,湿热的气息拂过他的唇瓣:“汀宴,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酒意早已模糊了理智,凌舟带着酒香的呼吸轻扫过沈枢唇角,酒水的辛辣混着他惯有的清冽冷松香,在沈枢鼻端缠缠绕绕,扰得人心绪不宁。
沈枢伸手想扶稳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凌舟却忽然倾身向前,唇便那样重重地覆了上来。他微微发颤的指尖,慌乱又执拗地爬上沈枢胸前的衣褶。
宴厅的喧嚣瞬间变成了遥远的背景,沈枢能清晰感受到唇上的柔软与滚烫温度以页微微的颤抖,他愣了一瞬,没有推开,反而抬手覆在凌舟的脖颈上,掌心用力轻轻一压,顺势加深了这个吻。这是第二次了,第二次他与凌舟的唇瓣相贴,只这般失控的、不管不顾的触碰却是第一次。
凌舟的手猛然攥紧了他的衣襟,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布料揉碎,仿佛抓住了溺水时的救命稻草。薄唇微张喉间同时溢出几声细碎的闷哼,那声音里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哽咽,更藏着压抑了许久的不甘。
纱帘外邻桌的调笑声与脚步由远及近传来,沈枢猛地回神。唇间的柔软吸吮辗转,鼻尖萦绕着凌舟的冷松香与酒香,甜得让他舍不得抽离,可他已然记起他与凌舟还身处宴席厅中,虽有纱帘相阻却也还是会人随时闯入,看到这般情景岂能容下他们。
心头满是失落,不舍的推开凌舟。两人唇瓣分离的瞬间,一缕银丝相连彼此,在烛火下泛着甜腻的光泽,转瞬便消散了。沈枢指尖微颤,唇间余温尚在,甜意里掺着几分没能尽兴的怅然,遗憾这美好太过短暂。
凌舟被推得一个踉跄,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醉眼朦胧间,他直直望着沈枢泛红微肿的唇瓣,忽然低低笑了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剩满眶化不开的失望:“原来……终究是我想多了。”
他转身脚步虚浮着往外走,衣袍扫过桌角的酒壶,发出轻响却浑然不觉。他没看见,身后的沈枢望着他摇晃的背影,唇角上还残留着刚刚亲吻的温度,眼底里翻涌着藏不住的疼惜,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无奈,都沉沉落进烛影里。
第二日清晨,凌舟在自家卧房醒来,只觉喉咙干涩得发紧,头痛欲裂,连睁眼都费了几分力。“夫君,醒了先喝口茶润润喉。”凌夫人的声音温和传来,手中已端着一盏温茶,眸中满是关切。他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夫人顺势在他身后落座,指尖轻柔地落在他两侧太阳穴上,缓缓按揉着,为他缓解酒后的滞涩不适。
昨夜宴上的酒喝得太猛,回府时早已神志不清,只剩片段记忆在脑中沉浮。可那唇齿相依的触感,清晰如昨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此刻骤然浮现,惊得他心头一跳。他急忙拉下夫人的手,握在掌中轻轻拍了拍,掩去眼底的慌乱。
换好衣裳时,丫鬟递来一张字笺,是沈枢留给管家转交给凌舟的。纸笺字迹工整洒脱,语气平淡无波:“星澜兄,昨夜你贪杯酒醉,送你回府。相赠所余的徽墨,我已放在你书房案桌上,请过目。”不过是寻常友人的叮嘱,却看得凌舟眼周泛起红意。沈枢心细知他醉酒原由为何。他轻轻叹息一声,将字条仔细折好收起,指尖还残留着纸上墨香。
昨夜的酒醉后的悸动是真,唇上未散的温度是真,心口狂跳的慌乱是真,心底滋长出的、如藤蔓般疯长的痒意也是真。他明明该刻意避开,断了这不该有的念想,却偏生控制不住地回想,一遍遍想起沈枢眼底藏不住的温柔,想得人心头发紧。
画舫内静得能听见窗外河中的流水声,沈枢指尖摩挲着书案上那支北斗纹玉簪。清晨刚过,苏姑娘便已派人将它送还,玉质依旧莹润,只是似乎带上了几分旁人沾染过的疏离。
他轻轻叹了口气,眼底翻涌着化不开的怅然。凌舟的误会,他懂;凌舟心底的委屈,他亦懂。可这份汹涌的心意,他只能藏在昨夜默默送他回府的脚步里,藏在妥善安放徽墨的细心间。那句“我只在意你”,明明在舌尖翻转千百遍,却一字也不能说出口,那是被世俗的桎梏、友人的分寸牢牢禁固的。
渭水河上的画舫里,明媚日光透过窗棂纱影,斜斜洒落在案头那幅未竟的《星夜图》上。
沈枢慢捻墨锭细细在观中研磨,指尖无意间蹭过砚台边缘的北斗纹里纹,那是凌舟亲手为他雕琢打磨上的,纹路细腻清隽。可此刻,这熟悉的痕迹却偏偏勾起方才的画面:凌舟说起“内人明日要去上香,我需同往”时,口吻里满是藏不住的宠溺与重视,那模样像有些刺目,扎得他心口酸涩发闷。
“星澜,近日总时常伴在嫂夫人左右,不必外出办货,倒显清闲。”沈枢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尾调裹着不易察觉的气闷与淡淡酸意,“不似我,孑然一身,只落得个自在。”
凌舟握着茶杯的手轻晃一下。他想解释:夫人近日身子不适,此番上香本是去还愿,他陪同不过是情理之中;更何况他们的婚姻是他父亲临终时订下,原也是家族利益权衡下的安排,他对夫人敬重多于情爱,男女之情甚是很少。可话到嘴边,还未及开口,就听见沈枢继续说道:“凌星澜,你已有妻室,你让我如何?”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轰然炸在凌舟心头,震得他浑身一僵。他急忙抬头,猝不及防撞进沈枢眼底浓得化不开的落寞,心口像是被钝器狠狠砸中,密密麻麻的涩意瞬间漫上喉头。原来……沈枢是在怪他有妻室?是觉得这份暗生的情意是错的,可从一开始他便已知他已成亲啊?他张了张嘴,喉间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舌尖,只挤出一个字:“我……”
“我知道,星澜。”沈枢轻轻打断他,语气软了些,却带着化不开的无奈,“我如,你身不由己。”
言毕,他拿起画笔在纸上落墨,笔下的星轨却歪歪扭扭,全然没了往日的章法。“是我逾矩了。”他刻意避开凌舟的目光,声音轻得像叹息,“往后……不会再提这些了。”握笔的手控制不住地发颤,泄露了他故作平静下的慌乱。
他本是想叹自己的心不由己,想问凌舟是否也与他一样,世俗礼法大于个人情意,使人不敢前进半步。诈知话一出口,竟成了这般带着指责的模样,徒增彼此的难堪。
凌舟望着沈枢低头的侧脸,他躲在光影交错处,眼睫轻轻颤着,好看的唇角绷得泛白,连下颌线都透着隐忍的紧绷。
凌舟心里又疼又慌,喉间发涩,他想伸手碰碰沈枢的脸,抚平他眼睫上的轻颤,可指尖刚抬到半空,便硬生生停住。他不敢。最终,只好收回手攥成拳,虚掩在唇边化作一声压抑的轻咳:“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起身时,他的袖口无意间扫过案上的墨锭,那墨锭“咚”地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砸在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上。
沈枢没有去捡,只是怔怔望着凌舟慌乱离去的背影,背影里带着几分仓促的狼狈,转瞬消失在画舫帘外。眼底憋了许久的湿意,终于忍不住漫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他明明不是那个意思,那句带着指责的话,出口时便已后悔,那话变成了最尖锐的刺,扎进了凌舟的心里,也狠狠扎进了自己的心里。
听着摆渡小船的木桨划开水面的声音渐渐远去,直至再也听不见,他才缓缓俯身,将墨锭拾起。指尖触到冰凉的墨身,却仍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属于凌舟??袍的余温,可这点暖意,终究暖不了他此刻冰凉彻骨的心。
半月一聚的约定这次并未实现,两人都在避着对方,均末赴约。可末料到在那末赴约的几日后,一友人小聚上,两人终究还是遇到了。凌舟刻意避着沈枢,只同旁人谈笑风生,脸上挂着客套的笑意,眼底却无半分暖意,杯中的酒又是一杯接一杯地往喉里灌,像是要借酒浇去满心郁结。
沈枢坐在不远处,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模样,心口像堵了一团湿冷的棉絮,闷得发慌。他几次想上前,话到嘴边却又咽下,竟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僵局,解释那日的误会。
酒过三巡,宴终人散。沈枢咬了咬牙,在马车前拦住了凌舟。凌舟的脚步定住,身形晃了晃,头却始终偏在一旁,声音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淡:“沈公子还有事?”
“那日画舫上的话,我不是那个意思。”沈枢的声音里藏着难掩的急切,指尖微微发颤,“我是想问……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明知是错,却偏偏放不开,日夜牵肠挂肚?”
话音刚落,凌舟猛地转身。他眼底泛着猩红,带着酒气的呼吸粗重而灼热,一把将沈枢抵在一旁的墙根上,将额头顶压在沈枢肩上,双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沈枢胸前衣襟揉碎:“那你想让我如何?休了她?不顾家族颜面?还是让你……跟着我一起受世人唾骂非议?”
沈枢被他一连串的质问堵得哑口无言,感受肩头传来的重量,只能怔怔虚揽着他。昔日温润的脸孔染上醉意与猩红,眼尾泛红的模样,既让人瞧着心疼又心酸。
两人就这样站在墙下的阴影里,旁边一户人家的灯笼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映着彼此眼底化不开的落寞。谁都没再说话,那句“我心悦你”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明明心里装满了对方,明明指尖就近在咫尺,却偏偏连再触碰一分,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们了解彼此的委屈,了解这份情意背后的枷锁与无奈。最终只能把这份汹涌的爱意,悄悄埋在沉默里,放任那点不可言明的牵挂,在心底疯长,憋得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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