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约天堂的樱花

　　止痛药的苦涩似乎还残留在舌根，但秦术耳畔回荡的，却是那首钢琴曲最后的余韵，和手腕上短暂停留过的、带着阳光温度的触感。他睁开眼，医务室空无一人，另一只白色耳机安静地放在枕边，仿佛昨夜共享旋律的温暖只是一场幻觉。

　　可枕边那颗橙黄色的水果糖，和心底某种陌生的、躁动不安的情绪，都在提醒他，那不是梦。

　　他坐起身，动作因为腹部的隐痛而有些迟缓。校服外套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尾，上面放着一张新的便利贴，画着一个戴着听诊器、比着“加油”手势的小人，旁边写着：“按时吃药，好好休息！——来自绝不放弃的糖分补给站。”

　　字迹依旧带着点稚气的圆润，却像一道光，刺破了他惯常的阴霾。

　　他捏着那张便利贴，指尖微微用力。绝症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的生命线上，不断收紧。他习惯了独自治愈，习惯了沉默承受，习惯了将所有人推开，筑起高高的冰墙。可石雨昕，那个看起来比玻璃还易碎的女孩，却一次又一次，用最笨拙又最直接的方式，敲打着那堵墙。

　　她不怕他的冷漠，不惧他的病痛，甚至……看穿了他的伪装。

　　这种感觉，危险，却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运动会当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操场四周彩旗飘扬，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空气里弥漫着青春荷尔蒙和躁动的热情。

　　石雨昕穿着统一的校服，坐在七班的大本营里，负责看守物资和写通讯稿。她的脸色比前几天好了一些，但依旧能看出病弱的苍白。周晓晓和其他同学都去各个赛场加油助威了，大本营里只剩下她和几个同样身体不适或有任务在身的同学。

　　她的目光，却不自觉地，总是飘向一班大本营的方向。

　　秦术果然没有参加任何项目。他独自一人坐在班级区域的角落，身上甚至还披着件薄外套，与周围热火朝天的氛围格格不入。他低着头，似乎在看一本厚厚的书，阳光在他周身勾勒出清冷孤绝的轮廓。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石雨昕也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气息。一班有几个女生似乎想过去跟他搭话，都被他那冰封般的侧脸劝退了。

　　石雨昕心里有点闷闷的。她知道他不喜欢热闹，也知道他的身体不允许他参与，但看到他一个人被隔绝在所有人的快乐之外，她还是觉得不好受。

　　她低头，从书包里掏出一把用彩色玻璃纸包好的水果糖，各种口味的都有。这是她今天早上特意带来的。她想了想，抽出一张新的便利贴，画了一个小小的、举着旗子奔跑的卡通形象，写上：“赛场上的阳光有点吵，但糖分补给永远安静有效！加油！”

　　她站起身，准备找个机会溜过去把糖给他。刚走出大本营没几步，广播里突然传来通知：

　　“请参加高三年级男子一千五百米决赛的运动员立刻到检录处检录！再通知一遍……”

　　石雨昕脚步一顿。男子一千五百米……秦术他们班的体育委员好像报了这个项目？她下意识地又看向一班的方向。

　　只见秦术依旧低着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而他旁边，他们班的体育委员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抓着另一个男生的胳膊在说着什么，表情几乎是哀求了。那个男生连连摆手，指着自己的脚踝，一脸为难。

　　看来，是临时出了状况，找不到替补了。

　　石雨昕的心提了起来。她看到一班的班主任也走了过去，眉头紧锁。人群骚动起来，议论声隐隐传来。

　　“怎么办？没人跑要算弃权啊！”
　　“班级总分要扣分的……”
　　“谁让他那么倒霉，关键时刻扭到脚……”

　　就在班主任似乎准备无奈接受弃权事实的时候，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的秦术，忽然合上了手中的书。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班主任和体育委员，因为逆着光，石雨昕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清晰冷硬的下颌线条。

　　然后，她看见他缓缓地、但极其清晰地，举了一下手。

　　整个一班区域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愕、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体育委员张大了嘴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班主任也愣住了，迟疑地开口：“秦术，你……？”

　　秦术站起身，将身上的薄外套随手放在椅子上。他里面只穿着一件白色的校服短袖，更显得身形清瘦单薄。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极其短暂地、似乎是不经意地，扫过了七班大本营的方向，与石雨昕担忧的目光在空中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接触。

　　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我去。”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投入沸腾的水中，让周遭的嘈杂瞬间凝固。

　　说完，他不等任何人反应，便迈开步子，朝着检录处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依旧带着那种刻意的、节省力气的缓慢，但背影却挺得笔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疯了？！”周晓晓不知何时跑了回来，抓住石雨昕的胳膊，声音里满是震惊，“他那个身体跑一千五？不要命了吗？！”

　　石雨昕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看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汇入前往检录处的人流，消失不见，手里的那把糖和那张便利贴被她攥得紧紧的，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班级分数？不像。
　　为了证明什么？或许。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笼罩了她。她知道奔跑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意味着什么——那是将生命点燃，化作短暂焰火的疯狂行为。

　　男子一千五百米决赛即将开始。跑道两侧围满了加油助威的学生，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石雨昕挤在人群里，心脏跳得飞快，手心全是冷汗。她看到秦术站在起跑线上，混在一群身材健硕、跃跃欲试的运动员中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他的脸色比平时更白，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只有那双墨玉般的眼睛，沉静地望着前方的跑道，里面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孤注一掷的疯狂，有对命运的嘲弄，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这个年纪少年本该有的、被压抑已久的血性。

　　发令枪响！

　　如同离弦之箭，运动员们冲了出去。秦术起跑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慢，很快就落在了最后。他的跑姿有些僵硬，不像其他人那样舒展，仿佛每一步都在对抗着无形的枷锁。

　　“秦术！加油！”
　　“一班！加油！”

　　跑道两旁，一班的同学爆发出热烈的呐喊声，其中夹杂着难以置信和担忧。其他班级的人也注意到了这个特殊的参赛者，议论声、加油声混杂在一起。

　　石雨昕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落在最后的身影。她能清晰地看到，才跑完半圈，他额头上就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而不规律。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按向了腹部。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圈，两圈……

　　他依旧在跑，速度甚至没有明显的减慢，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勉强。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汗水浸湿了额前的黑发，黏在皮肤上。他的眼神开始有些涣散，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可他还在跑。

　　咬着牙，凭借着一种惊人的、近乎残酷的意志力，支撑着那具破败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前奔跑。

　　石雨昕的视线模糊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挣脱了周晓晓的手，挤开人群，冲到了跑道内侧的草坪边缘，跟着他跑动的方向，艰难地移动着。

　　“秦术！”她用尽力气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和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停下来！别跑了！”

　　她的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加油声中。

　　但秦术似乎听到了。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极其艰难地、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她满是泪痕的脸。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冰冷，只有一片燃烧殆尽的荒芜，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然后，在最后一百米，所有人都以为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他忽然开始加速！

　　不是健康的、充满爆发力的冲刺，而是一种耗尽了生命最后力气的、踉跄的、拼尽全力的冲刺！

　　他超过了一个，两个……

　　看台上爆发出更响亮的惊呼和加油声。

　　石雨昕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她看到他的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声音。

　　终点线就在眼前。

　　他几乎是凭借着惯性，猛地向前一扑，冲过了那条白色的终点线！

　　在冲过终点线的下一秒，他挺拔的身形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猛地一软，直直地向前栽去！

　　“秦术！”

　　石雨昕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周围瞬间乱成一团。有人惊呼，有人围了上来，校医和老师迅速拨开人群。

　　石雨昕挤到最前面，看到秦术倒在跑道上，蜷缩着身体，意识似乎已经模糊，脸色是骇人的青白，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比上次在教室里发作时更加严重。

　　“让开！都让开！保持空气流通！”校医焦急地喊着。

　　石雨昕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医护人员迅速将他抬上担架，送往医务室。她看到他垂落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白，手心里，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露出一角彩色的玻璃纸。

　　是她之前给他的那种糖的糖纸。

　　周围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担架上那个脆弱的身影，和他手心里那一点微不足道、却刺眼无比的色彩。

　　他拼上性命跑这一场，不是为了班级，不是为了荣誉。

　　或许，只是为了向某个人，或者说，向他自己，证明一点什么。

　　证明即使被禁锢在病弱的躯壳里，他依然可以，像流星一样，不顾一切地燃烧一次。

　　哪怕代价是，加速坠向毁灭的深渊。

　　无人知晓的赛场上，他完成了一场孤独而壮烈的献祭。

　　而石雨昕站在原地，阳光刺眼，她却感觉浑身冰冷。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病痛，还有那道他亲手划下的、用生命作为代价的、绝望的界线。

　　她给他的糖，没能补给到能量。

　　反而像是，催化了他奔向终点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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