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我

　　安心的夜将秦开昀推向久违的沉睡。

　　睡眠的深渊并非一片漆黑。

　　他陷入了一个无数记忆碎片漂浮梦里，感觉先于画面出现——是那种初到陌生之地无依无靠的悬浮感。

　　光洁得刺眼的地板、磨损的行李带，以及……楼梯阴影里的一个轮廓。

　　没有声音，只有一道审视的目光水一样漫过来，奇异地安抚了他梦中的焦躁。

　　然后，梦境的核心凝聚起来。

　　是水波。

　　荡漾的水光投在天花板上，一尾拖着纱雾长尾的金鱼，在狭小的缸体内进行着一场孤独的巡游。

　　它那么美，又那么安静。

　　……

　　秦开昀是在清晨的微光中醒来的。

　　他没有立刻睁眼，梦境残存的体感还包裹着他。

　　他慢慢撑着坐起身，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床头柜。上面空无一物，早已没有了那只鱼缸。但那种被什么东西轻轻系住的感觉，时隔多年，仿佛从未消失。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空气涌了进来。又低下头，看到院墙角落那个弃置的石砌水池壁上又冒出了星星点点的青苔。

　　夜露未干的玉兰花香混着某家刚点燃的沉香钻来，远处传来“叩、叩、叩” 极有规律的闷响——是有人用石臼捶打肉燕皮。

　　早餐摊售饭台缝隙的热气懒懒地弥散开，融进凤凰木的树冠里。

　　秦开昀要了一碗面线糊，拣了张靠里的小桌坐下。

　　他等着食物，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摊主阿婆的动作吸引。

　　她舀汤糊的动作像一段舞蹈，手腕一抖，成团的面线便在滚汤中根根分明地散开，光影从侧面打来，勾勒出她小臂的轮廓。

　　秦开昀的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虚划了几下——那是他构图和捕捉动态线条的习惯。

　　“阿婆的手艺，比很多画都好看。” 他接过碗时，轻声说了一句。

　　阿婆听不懂这文绉绉的夸奖，只当是客气，咧开缺了牙的嘴笑了笑，用闽南语回他：“吣烧甲。（趁热吃。）”

　　热腾腾的面线糊下肚，驱散了最后一点梦境的凉意。也正是在这熟悉的市井烟火里，他为这次归来找到的那个 “由头”——为《闽南风物志》的插画采风——才显得不那么自欺欺人。

　　至少，在面对亲戚关切的询问，或旧友探究的目光时，他不至于词穷。

　　回到老宅，他径直走向放在书房一角的扁行李箱。箱子里装的不是衣物，而是他全部的家当——各种型号的铅笔、长短不一的炭笔，和一本边缘磨损的速写本，最下面一个定制木盒，码放着他惯用的阿诗水彩纸。

　　秦开昀取出一张纸，用工字钉在画板上细细绷平。这个动作本身就像一种仪式，将外界的纷扰隔绝。

　　他没有立刻调色，而是先用软布将纸张表面轻轻擦拭了一遍——这是个有些老派且挑剔的习惯，为了确保笔触的纯净。

　　为一个小城采风不需要多么广阔宏伟的构想。

　　他拧开一个最小的锡管，挤出一丁点佩恩灰，兑了大量清水，开始在废纸的边缘试色。

　　秦开昀握着笔很稳地悬停，审视着那片混沌的灰调。

　　这时，画板边的桌沿上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瞥了一眼，是温谦言发来的信息。

　　“图书馆收到一批捐赠的地方戏曲档案，有一些老戏台的影像资料，或许对你的采风有用。要来看吗？”

　　附带的是一张黑白照片的翻拍。照片的视觉中心是一个古戏台的藻井，阳光从破损的角落漏下，恰好照亮了空无一人的舞台中心。

　　他回复：“好。下午方便吗？”

　　那边温谦言回得很快：“方便。不过你傍晚不是得去二姨妈家吃饭？来得及吗？照片没那么快归档收编，明天来也行去。”

　　秦开昀的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片刻。他再次点开那张照片，目光掠过藻井的阴影，最终定格在那束照亮空舞台的光线上。

　　他回复：“就今天下午。那束光线的角度很特别，我想趁它在我脑子里还足够新鲜，当面看看原片。”

　　紧接着，他用一种不容对方操心的干脆语气补充道：“来得及，没事。”

　　信息发出去后，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秦开昀开昀静坐了几分钟。

　　他在“清空”自己——将脑中对温谦言的纷乱思绪、对过往的追忆暂时封存，让眼前的景象以最纯粹的视觉元素涌入：凤凰木投下的破碎光斑、早餐摊蒸汽的动态、瓦片上的反光……

　　然后，他翻开速写本，抽出一根鸭黄色的彩铅，笔尖终于落了下去。

　　他画得不快不慢，抓的是大关系。寥寥数笔，街景的骨架跃然纸上。

　　—

　　图书馆古籍分区的走廊随处可见柔光材料，就连阳光漫射都变得温和。秦开昀拐过最后一个书架，远远看见了一间修复室。

　　然而他先看到的是修复室的巨大玻璃窗外三个挨着脑袋的学生。她们正悄悄指着里面低声说着什么，压抑着雀跃。

　　秦开昀脚步缓了下来，顺着她们的视线向里望去。

　　是温谦言正坐在靠窗的工作台前。

　　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成一道道光栅，落在他手边摊开的厚重舆图上。

　　他思考时下意识微微蹙眉的习惯还在。

　　“好看吧？”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声突然在仨学生身后响起，把她们吓了一跳。

　　秦开昀也看见了来人——一身中灰色抓绒衣，抱着手臂也看着窗内的温谦言，打趣里带着很明显的熟稔：“我们馆的‘镇馆之宝’，看可以，拍照收费，惊动了要负责。”

　　女学生们红了脸，小声说了句“对不起老师”，便匆匆低头跑开了。

　　周牧野的目光这才转向走近的秦开昀。他的笑容未减，点头致意。“找谦言？”语气自然，就像早知道他会来。

　　“嗯。”秦开昀应道。

　　周牧野走过去，极其自然地叩了叩玻璃窗。

　　里面的温谦言闻声抬头。看到是周牧野的瞬间，专注的神情慢慢褪去，似乎还叹了口气，对他的打扰无计可施也习以为常。

　　周牧野推门进去，说了句什么，温谦言摇了摇头。

　　接着他极其顺手地从温谦言的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又撕了张桌上的便签纸上写了几个字。

　　片刻后周牧野转身出来，对秦开昀笑了笑：“他好了，你进去吧。我就不打扰你们‘搞艺术’了。”他言语洒脱，朝秦开昀点了下头，离开得也干脆。

　　秦开昀推门进去时，温谦言已经将那张便签纸随手夹进一本书里。

　　“昀哥。”他站起身，“照片我已经从档案室提前拿过来了，在里间。”

　　温谦言引着秦开昀走向里间，一个小而密闭的胶片等特殊资料查阅室。

　　“咔哒”一声轻响。

　　门锁合上的瞬间温谦言的动作有了一帧极其短暂的停滞。他的呼吸声，在骤然寂静下来的房间里似乎也变得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

　　中性色温的阅片灯光线集中，将周围衬的越发昏暗。温谦言戴上白色棉质手套，从文件夹中取出那张原版黑白照片，正放在灯箱上。

　　那一束从藻井裂隙投下的光，在原片银盐颗粒的沉淀下拥有了翻拍无法传递的质感——光柱中飞舞的尘埃仿佛被定格，而那片被照亮的空白，也因此显得愈发寂静。

　　他们不约而同微微俯身。

　　秦开昀虚指着那束光柱：“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让人觉得什么都演完了。”

　　温谦言对他的说法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说：“捐赠人说，拍下这张照片后三个月，戏台塌了大半。”

　　秦开昀侧过脸看他：“所以这束光照的是‘终场’？”

　　“也许。”温谦言的声音平稳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记录者只负责留住某个瞬间的影子。至于它是终场、中场，还是无意义的巧合。这是看照片的人放进了各自的故事。”

　　“那你放进去的是什么？”秦开昀问，目光没有离开他的脸。

　　查阅室里只剩下机器低沉的嗡鸣。温谦言沉默了许久，久到秦开昀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看到裂缝。”

　　“以及所有不得不从裂缝流走的东西。”

　　秦开昀一怔。

　　说点什么。他突然有些迫切地想。可是能想到的话无论是安慰还是追问都显得苍白和暴力。

　　就在这时，温谦言直起身，摘下了那副白手套。

　　“这几张是同一时期、不同角度的测绘图。”他转身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声音已经恢复了工作时的清晰平稳，“建筑结构、藻井的纹样细节都有，也许对你有用。”

　　秦开昀的视线从图纸移到温谦言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最后停留他轻微颤动的下垂睫毛上。

　　他没有戳破，只是顺着温谦言的话，也将目光投向那些精细的线条。

　　“你看斗拱，这种制式的榫卯在本地区清中后期以后就比较少见了……”

　　秦开昀的声音也放的平缓，在他讲解后偶尔抛出一两个疑问。

　　两人之间莫名弥漫开一种默契。

　　……

　　温谦言讲解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停了下来。他整理好图纸，放回文件夹，动作一丝不苟。

　　“差不多了。”他说，抬眼看向秦开昀，“你还要看别的吗？”

　　秦开昀摇摇头。“这些足够了，谢谢你。”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我后续的工作还有需要，还能来找你吗？”

　　温谦言收拾东西动作停了一下，随即“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离开查阅室重新回到自然光下，温谦言明显放松了下来。然后他闲不住一样，顺手整理了置物架。

　　百叶窗投下的光栅被拉得更远。秦开昀再不加掩饰地看着他的背影。

　　温谦言说从裂缝里流走的一切，也包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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