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市井暗流
这一日,天气晴好,谢菱歌刚从薛姨那儿出来。
薛姨是她在两年前偶然结识的,那时谢菱歌追着一只跑丢的绣球猫,七拐八绕地钻进了一条僻静小巷,正好撞见薛姨在院中晾晒药材。
薛姨年纪不过二十七八,性情爽利温柔,独自经营着一家小小的药铺,懂得许多有趣的草木知识,还会讲些市井传奇。
谢菱歌一见便觉投缘,自此一有空闲,便喜欢往她那儿跑,听她说说外头的趣闻,学认几味草药,算是一种别样的趣味。
今日,她是带着和熙一同来的,自上次秋日宽解后,和熙虽依旧沉默,但做事愈发稳妥细心。
谢菱歌便将她调到了身边做贴身丫鬟,不再做那些粗重活计。
禾苗活泼,适合玩闹解闷。含黛稳重,掌管起居琐事。
和熙则最为安静,总是在她需要时,恰到好处地递上一杯温茶。或是她看书入神之际,默不作声地将灯烛拨亮几分。
谢菱歌能感觉到和熙心底有事,偶尔失神时眼底掠过的阴霾,不似寻常的少女愁绪。
但只要不影响府中事务,不对她自身有害,谢菱歌便尊重她的沉默,从不刻意打探。
主仆二人沿着河边的街道缓步往回走,初冬的河水显得格外沉静,岸边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微风中轻颤。
正走着,谢菱歌发现前方聚拢了不少百姓,正对着河道方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气氛有些异样。
“那边怎么了?”谢菱歌心生好奇,拉了拉和熙的袖子,“走,我们去看看。”
和熙顺从地跟上,依旧低眉顺眼,只是目光警觉地扫过周遭的人群。
挤到人群稍前处,只见河道上,几只体型明显大于寻常货船的商船正缓缓驶过。
船身吃水颇深,显然载着重货,船帆收束整齐。船帮上站着些劲装汉子,虽未持兵刃,却自有一股精干肃杀之气,与寻常船工迥然不同。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居中那艘船首站立之人。
那是一名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一二岁年纪,身姿挺拔,穿着一袭墨青色暗纹锦袍,外罩玄色大氅,领口簇着银狐风毛,尖端随风轻轻颤动。
他只是静静立于船头,目光平稳地掠过河岸与前方水流。侧脸线条清晰利落,鼻梁高挺,唇色偏淡,双唇紧抿,平添几分冷硬与决绝。
那身墨青锦袍与玄氅银狐更添贵气,然而通身的雍容,也未能掩去他眉宇间深植的沉稳,与挥之不去的淡淡冷意。
“瞧,那就是江帮主!”
“啧啧,真是年轻有为啊!听说前些日子帮里那几个不安分的老家伙,都被他不动声色地给摁下去了?”
“何止是摁下去!金老苍那一伙人,以前多嚣张?现在呢?连人带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这位江帮主,看着年纪轻,手段可真是不含糊!”
“可不是嘛!如今这漕运线上,谁还敢不服?乱了好一阵子的水道,眼看就要太平喽。”
“也是该整治整治了,以前乱七八糟的,咱们沿河做小买卖的也提心吊胆。”
周遭的议论声低低地传入谢菱歌耳中,拼凑出一些模糊的信息。
她心中微动,原来是他,江柏舟。那个在芦苇荡深夜,被她无意间听去的、阴谋中心的名字。
几个月过去,他显然已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人用稻草索魂这等拙劣伎俩来暗算的少主。
眼前的他,从容地立于船头,接受着沿岸百姓或敬畏或好奇的目光,已然是真正掌控了这支漕帮力量的主人。
通过那些零碎的议论,虽细节模糊,但内斗平息、权力更迭的大势已清晰可见。虽不知具体过程,但其结果已然彰显了这位年轻帮主的手腕与能力。
船只缓缓驶过,江柏舟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岸上聚集的人群。
那目光深邃,带着审视与掌控一切的冷静,与谢菱歌记忆中那夜听到的、被描述为靠祖荫上位、菩萨心肠的公子哥形象,判若两人。
谢菱歌怔怔地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船影,心头一时有些复杂。
记忆中那晚荒诞的阴谋,冰冷的窒息感,与眼前这个沉稳锐利、掌控局面的年轻帮主身影,矛盾又合理地重叠在了一起。
“小姐,风大了,我们回去吧。” 身旁和熙轻声提醒,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
谢菱歌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嗯,回去吧。”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已变成一个小点的船影,转身融入了熙攘的人流。
离开了河边略显肃穆的人群,谢菱歌拉着和熙转入更热闹的市井街巷。
这条回家的路她走了无数遍,两旁的店铺老板、摊贩几乎都认得这位随和灵动、爱说爱笑的谢家小姐。
“谢丫头!刚出笼的肉包子,还冒着热气呢,快来一个!” 卖包子的陈大叔嗓门洪亮,老远就举着个白白胖胖的包子招呼。
“谢啦陈叔,刚在薛姨那儿吃了茶点,肚子还饱着呢!”谢菱歌笑着摆手,脚步不停。
“小菱角,瞧瞧今早新到的绢花,这朵鹅黄的衬你!” 绣庄的孙娘子拿着朵精致的绢花就要往她鬓边比划。
“孙姨,上回您送的那对还没戴旧呢,再拿我可不好意思啦!”谢菱歌灵活地一躲,笑嘻嘻地拉着和熙跑开。
“丫头,这筐冬枣甜得很,抓一把路上嚼着玩!” 水果摊的洪老汉也热情地招呼。
“洪伯您留着卖钱,我娘说了,不能总白拿大家东西!”她声音清脆,在人群中穿梭。
和熙安静地跟在小姐身后,她看着谢菱歌与这些市井百姓交谈,态度熟稔自然。那些人眼中流露出的,是真心实意的喜欢,而非对官家小姐的疏远敬畏。
置身于这般融洽的氛围里,和熙一直紧绷的心弦,也不由得悄悄松弛了几分。小姐在这里,似乎褪去了所有身份,只是一个被街坊邻里看着长大的、招人喜欢的姑娘。
正走着,谢菱歌瞧见前面街角围了一小堆人,对着一个还没撤掉的元宵灯谜摊子指指点点,似乎在看热闹。
她立刻来了兴致:“和熙,那边有猜谜的,我们去瞧瞧!”
挤进去一看,摊子上还挂着些过了时节略显陈旧的彩灯,灯下垂着些未被猜走的谜笺。
几个人围在那儿猜谜,有抓耳挠腮的顽童,交头接耳的妇人,还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花白头发的老书生,正对着一张谜笺皱眉苦思。
谢菱歌好奇地凑过去,看向那张让老书生犯难的谜笺,上面用清秀的笔迹写道:
昱如日月,明何以堪。
她正琢磨着,那摆摊的货郎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见老书生仍无头绪,便拿起手中的梆子,笃笃敲了两下。
他清了清嗓子,似吟似唱地念道:“何字能通可,堪字藏刀戈哟。”
那老书生闻言,浑身一震,像是被点醒了什么。他骤然抬头,眼神惊疑不定地看向货郎,又低头死死盯住那谜面。
接着,他快步走到旁边一个卖大碗茶的摊子,借了一碗清水,用手指蘸着,在油腻的木桌上颤巍巍地写下一个字,戡。
写罢,他盯着那个戡字,脸色渐渐发白。他急忙用袖子将水迹抹去戈旁,却独独留下一个甚字。
他看着那个甚字,嘴唇哆嗦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老书生再顾不得猜谜,一把拉住货郎的胳膊,压低了声音,惊恐地说道:“兄台,这、这谜……这话可能乱讲?会惹祸上身的啊!明何以堪……这明指的是……”
后面的话他说得又急又低,谢菱歌只模糊听到“不可言”“慎言”几个字眼。
那货郎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并未答话,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他。
谢菱歌看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这谜底似乎牵扯到什么不一般的事情,让那老书生怕成那样。
她心想,不过是个字谜罢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见这里似乎也没什么更有趣的事了,她便拉了拉和熙的袖子:“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回家。”
离开了那带着几分诡谲的字谜摊子,谢菱歌与和熙继续穿行在熙攘的街巷。
没走多远,便见路旁一间颇为雅致的茶舍二楼窗口,探出几个书生打扮的人影,正聚在一处高谈阔论。
一人朗声吟道:“《观星臾夜语》,荧惑本应犯紫微,却教辅星夺光辉。天枢地轴皆错位,夜夜北辰压帝畿。”
另一人紧接着和了一首:“《南漪采莲曲》,莲房本有九窍心,偏学牡丹开千层。渔郎不摘膨脝朵,恐染指上血腥腥。”
谢菱歌虽于诗词一道不算精通,却也听得出来这几首诗用词直白,甚至有些粗粝,算不得上乘佳作。
但其中意味,却让她心头莫名一跳。
荧惑犯紫微,辅星夺光辉,北辰压帝畿,还有那莲房九窍对牡丹千层,血腥腥一词的暗示。这分明是在影射时局,且是大不敬的言论。
她下意识放缓脚步,抬头向那窗口望去。
只见那群慷慨激昂的书生中间,独有一人显得格格不入。他约莫三十岁,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青布直裰,头发随意束着,略显潦倒。
他并未参与旁人的吟诵,只是自顾自地坐在窗边角落,面前摆着一壶酒,一小碟茴香豆,正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神情淡漠,仿佛周遭那些带着激愤的议论都与他无关。
谢菱歌认得他,是这一带颇有些名气的吴穷达。
她曾听薛姨提起过,此人原名吴显贵,家境原本尚可,却屡试不第,后来竟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穷达,自号穷达居士,取“穷时独善,达则济世”之意,却又带着几分自嘲。
他最出名的一件事,是编撰了一本《反题集》,专门剖析科举考题中的矛盾与悖论。言辞犀利,在不少不得志的读书人中流传,被视为异端,却也隐隐被一些人佩服其胆识与才学。
似乎是感应到楼下的目光,吴穷达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恰好与谢菱歌好奇的视线对个正着。
他可没有寻常书生见到官家小姐的局促或谄媚,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一种去除了身份枷锁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倦怠与疏离。
随即,他又垂下眼睑,专注于杯中那点浑浊的酒液,仿佛世间纷扰,皆不及他手中这一杯浊酒来得真实。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书生激动地拍着桌子,声音提高:“如此朝纲,如此壅塞,岂非正如吴兄《反题集》中所言,‘朱门列上品,寒门无青云’乎!”
吴穷达闻言,嘴角似乎轻微扯动了一下,像是嗤笑,又像是无奈。
他并未接话,只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姿态,俨然一个游离于主流之外的清醒者,带着几分不愿同流的倔强与反叛。
谢菱歌收回目光,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她拉了拉和熙,低声道:“我们走吧。”
她们默默前行,转过一个街角,快到府邸所在的清静街巷时,忽见一群半大的孩子追逐打闹着从她们面前跑过,嘴里嚷嚷着一首语调古怪的童谣:
“一二三,雪封山,
四五六,饿死畜,
七八九,官易粟,
九钱酒,万家哭……”
那童谣词句简单,却透着一股不祥的意味。谢菱歌心头一紧,下意识就想拉住一个孩子问问这童谣是哪里听来的。
她刚伸出手,那些孩子却像受惊,呼啦一下全跑远了,只留下那诡异的歌谣尾音,在空旷的街巷里幽幽回荡。
“雪封山…饿死畜…官易粟…万家哭…” 谢菱歌喃喃重复着,一丝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这看似平常的归家之路,今日却仿佛处处透着不寻常的气息。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