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蓝

　　市公安局审讯楼的走廊像一条被遗忘的甬道，凌晨三点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消毒水的凛冽穿透了厚重的铁门，与老陈指间夹着的老烟味缠在一起，在青灰色的瓷砖缝里凝滞成一股呛人的气息。惨白的日光灯管悬在天花板上，电流滋滋的细微声响里，老陈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贴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道凝固的伤疤。他左手攥着那枚“双头蛇”打火机，指腹反复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外壳，蛇眼处的鎏金早已被岁月磨得黯淡，却在灯光下偶尔闪过一丝阴鸷的寒光，像蛰伏的野兽在暗处窥伺。

　　“带进来。”

　　老陈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板，刚落下，审讯室的铁门就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沉重得仿佛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两名警员一左一右押着毒贩走进来，手腕上的手铐在惨白灯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每走一步，脚镣拖地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像是在敲打着某种无形的警钟。

　　毒贩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囚服，布料粗糙地贴在身上，沾满了尘土和隐约的汗渍。他的头发凌乱地粘在额头上，油腻的发丝间渗着细密的汗珠，眼角有一道新鲜的划伤，暗红的血痂已经发黑，像是凝固的血泪。他的肩膀微微耸着，却刻意梗着脖颈，眼神像困在牢笼里的野兽，布满了红血丝，死死盯着审讯桌后的老陈，那目光里有凶狠，有不甘，还有一丝藏不住的警惕。

　　老陈将一份空白笔录“啪”地推到毒贩面前，钢笔重重拍在桌面上，溅起一点墨星，落在米黄色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姓名、籍贯、同伙。”三个字简洁明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毒贩嗤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露出几颗泛黄的牙齿。“警官，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云南边境口音，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是在哼一段不成调的曲子，透着一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抓错人了。”

　　老陈没说话，只是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指尖夹着烟卷在桌面上轻轻磕了磕。打火机“咔哒”一声响，火苗在黑暗中明灭了一瞬，照亮了他眼角的皱纹。烟雾缓缓升腾，像一层薄薄的纱，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只留下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瞳孔收缩成两道细缝，死死锁住毒贩，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

　　“你叫马三，缅甸果敢人，三年前从勐卯镇偷渡入境。”老陈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清晰，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你在‘蝰蛇’手下做事三年，负责‘冰骸’从边境到内陆的中转运输，上个月十五号，你在勐卯镇农贸市场和‘蝰蛇’接头，接应的货车车牌号是云N·37219，我说得对吗？”

　　马三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像平静的水面被投进了一颗石子。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梗着脖子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认错人了。”他的手指悄悄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

　　“认错人？”老陈冷笑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打印清晰的照片，推到马三面前。照片上的光线有些昏暗，却能清楚地看到马三穿着一件黑色夹克，正低头给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递一个棕色的包裹，背景里是勐卯镇农贸市场特有的热带水果摊，青绿色的槟榔叶和橙黄色的芒果隐约可见，甚至能让人联想到当时市场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摩托车的鸣笛声。

　　马三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不敢再与老陈对视，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青筋微微凸起。他沉默了，只是不停地舔着干裂的嘴唇，嘴角泛起一层白色的皮屑，喉咙上下滚动着，像是在吞咽着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审讯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声都像敲在马三的心上，带着无形的压力。老陈不急不躁，慢慢抽着烟，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他却浑然不觉，任由那灰烬悬在烟卷末端，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马三，你今年三十五岁，家里有个六十岁的老母亲，患有严重的哮喘，还有个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叫马晓雅，对吧？”老陈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力。

　　马三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警惕，像是被踩到了最敏感的神经，“你想干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警告你，别打我家人的主意！”

　　“我不想干什么。”老陈弹了弹烟灰，烟灰落在桌面上，碎成粉末，被气流一吹，飘散在空气中，“我只是想告诉你，‘蝰蛇’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马三紧绷的脸，“你替他卖命，现在落网了，他会管你家人的死活吗？去年你母亲住院，你向他借五千块医药费，他是怎么说的？他说‘没用的人，没必要浪费钱’，对吧？”

　　马三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显然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想起了“蝰蛇”的狠辣，曾经有个小弟只是不小心泄露了一点货物的运输时间，就被“蝰蛇”的人打断了双腿，扔到了湍急的湄公河里，连个全尸都没找到。可他又想起了家里的母亲和女儿，母亲的哮喘一到换季就发作，躺在床上喘不过气，女儿每次打电话都哭着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陪我上学”，那稚嫩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的眼神在凶狠、犹豫、恐惧之间反复切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囚服的领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别跟我来这套，”马三咬着牙，牙齿咯咯作响，声音有些颤抖，却依旧硬撑着，“我就算进去了，蹲个十年八年，也比被‘蝰蛇’灭口强。你们休想从我嘴里套出一个字。”

　　老陈看着他，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一步步走到马三面前。审讯室的空间不大，老陈的影子笼罩在马三身上，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双头蛇”打火机，轻轻放在马三的手心里。

　　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遍马三的全身，像一股寒流从指尖窜到心脏。他低头看着那枚打火机，蛇眼的鎏金在灯光下闪烁，像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死死盯着他，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打火机的表面还残留着老陈的体温，一冷一热交织在一起，让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认识这个吗？”老陈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重量。

　　马三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瞳孔缩成了针孔大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他拿着打火机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啪嗒”一声，打火机掉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审讯室里格外刺耳。

　　“这……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你怎么会有这个？这东西……这东西不是早就丢了吗？”

　　“四年前，湄公河，‘老鬼’。”老陈一字一顿地说，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重锤，狠狠砸在马三的心理防线上，“你当时是‘老鬼’的贴身手下，专门负责保管这个打火机。”他弯腰捡起打火机，指尖摩挲着蛇形纹路，“这不是普通的打火机，它的内胆是空的，里面藏着‘老鬼’在木姐老街秘密仓库的钥匙，同时也是‘老鬼’贩毒集团核心成员的信物，我说得对吗？”

　　马三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双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原本紧绷的身体瞬间垮了下来，双手抱着头，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哀嚎。“我说……我说……”他抬起头，脸上布满了泪水和汗水，混合着灰尘，狼狈不堪，眼神里充满了绝望，“那个打火机……确实是‘老鬼’的信物。‘蝰蛇’是‘老鬼’的干儿子，当年‘老鬼’被打掉后，他收拢了剩下的人，我走投无路，才投靠了他。”

　　老陈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钢笔，拧开笔帽，做好了记录的准备。钢笔尖在纸上轻轻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说清楚，‘蝰蛇’的计划是什么？”

　　“‘蝰蛇’要在三天后凌晨三点，通过勐卯镇的临江茶馆暗道，转运最后一批‘冰骸’。”马三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还夹杂着浓重的鼻音，“那批‘冰骸’是他攒了半年的货，纯度极高，比之前的都要厉害。他打算通过跨境货车运往省会，再从省会分销到全国各地，赚一笔大钱就跑路，去缅甸边境躲起来。”

　　“临江茶馆的具体情况，还有接头人是谁？”老陈追问，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记录下关键信息。

　　“临江茶馆在勐卯镇的江边，是一栋两层的木质小楼，看起来就是普通的茶馆，卖些普洱和本地小吃，实际上是‘蝰蛇’的中转站。”马三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手指颤抖着指向自己的胸口，“茶馆的掌柜是个白脸男人，大家都叫他‘白爷’，他原名叫白启山，今年五十六岁，是四年前‘老鬼’最得力的手下，负责管理所有的暗道和仓库。当年‘老鬼’倒台后，他就躲在了勐卯镇，开了这家临江茶馆当掩护，那个暗道就是他一手修建的。”

　　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茶馆里有个后门，进去后左转有个红木书架，书架上摆着些旧书，其实那书架是活动的，推开后就是暗道的入口，需要用专门的门禁卡才能打开，不然就算找到入口也进不去。”

　　老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门禁卡，放在马三面前的桌面上。门禁卡是黑色的，表面光滑，上面同样刻着一个小小的双头蛇图案，与打火机上的纹路一模一样。“是这个吗？”

　　马三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颓然，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是……就是这个。这是‘蝰蛇’三天前给我的，让我到时候配合‘白爷’转运货物，把‘冰骸’从暗道里运出来，装上停在江边的跨境货车。”

　　“跨境货车的车牌号是什么？司机是谁？运输路线具体是怎样的？”老陈继续追问，没有丝毫松懈。

　　“车牌号我记不清了，只知道是白色的厢式货车，挂的是缅甸牌照。”马三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司机是个缅甸人，大家都叫他‘阿坤’，具体名字我不知道。运输路线是从勐卯镇出发，沿着边境公路一直走，到省会周边的一个废弃仓库交货，然后再返回缅甸。”

　　“还有什么？”老陈的目光依旧锐利，“‘蝰蛇’现在在哪里？他还有其他同伙吗？除了临江茶馆，他还有没有其他的中转站或者秘密仓库？”

　　“我不知道‘蝰蛇’具体在哪里，他行踪不定，每次都是通过加密电话联系我，从来不让我知道他的藏身之处。”马三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他的同伙很多，有本地的地痞流氓，也有跨境的亡命之徒，大概有二三十人，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只认识几个经常一起做事的，比如负责望风的‘老鼠’，负责开车的‘黑哥’。”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对了，‘蝰蛇’这次转运货物，不仅是为了赚钱，他还说……还说要为‘老鬼’报仇。”

　　老陈握着钢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报仇？报什么仇？”

　　“四年前，‘老鬼’是被你们警方和一个叫绪云的男人联手打掉的。”马三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老鬼’对‘蝰蛇’有养育之恩，所以‘蝰蛇’一直想报仇。他说绪云当年坏了‘老鬼’的大事，现在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他怎么知道绪云还活着？”老陈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握着钢笔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有什么具体的报复计划？”

　　“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绪云还活着的，”马三摇着头，声音带着哭腔，“我只是偶然听到他跟‘白爷’打电话时提到的，他说绪云现在在市中心医院的ICU病房里，是个绝佳的机会，等转运货物之前，会派人去医院把绪云灭口，让他下去给‘老鬼’陪葬。”

　　老陈的脸色沉了下来，审讯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他看着马三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他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所有的防线都已崩塌。“你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半点隐瞒？”

　　“都是实话！我不敢骗你们！”马三连忙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恳求，“警官，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求你们一定要保证我家人的安全，还有……还有能不能从轻发落？我只是个跑腿的，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都是‘蝰蛇’逼我做的。”

　　老陈合上笔录本，站起身，走到马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放心，只要你如实交代，配合我们办案，揭发‘蝰蛇’的全部罪行，我们会依法对你从轻处理，也会安排人手保护你家人的安全。”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承诺的重量，“但如果你敢有半句谎言，或者事后翻供，后果你自己清楚。”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配合！”马三连忙点头，如蒙大赦，脸上露出了一丝庆幸的神色。

　　老陈不再说话，转身走出审讯室。走廊里的灯光依旧惨白，消毒水和烟味依旧浓烈，但他的脚步却比来时更加坚定。走到走廊尽头，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竹遇的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医院里特有的嘈杂声传来，背景里还夹杂着仪器“滴滴”的提示音，清晰而急促。

　　“竹遇，审讯有突破了。”老陈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眼底的红血丝暴露了他的辛劳，但更多的是振奋，“‘蝰蛇’三天后凌晨三点，在勐卯镇临江茶馆通过暗道转运最后一批‘冰骸’，接头人是‘白爷’——白启山，四年前‘老鬼’的手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传来竹遇沉稳的声音，像一块坚实的石头，“收到，老陈。我已经到医院了，正在部署安保措施，ICU周边的监控已经加密，通风管道和地下室也安排人排查了，通行卡权限也更换了，你放心，绪云这边我会守好。”

　　“还有一件事，你务必小心。”老陈的声音瞬间变得凝重，“‘蝰蛇’知道绪云在医院，他不仅要转运货物，还打算在这之前派人去医院灭口，为‘老鬼’报仇。”

　　电话那头的呼吸明显顿了一下，随即传来竹遇更加坚定的声音：“我知道了。老陈，你那边尽快安排临江茶馆的抓捕部署，医院这边有我，就算‘蝰蛇’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靠近绪云半步。”

　　“好。”老陈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他站在走廊里，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锐利如鹰。四年前的湄公河之战仿佛还在眼前，枪声、火光、战友的鲜血，还有“老鬼”嚣张的笑容，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现在，“老鬼”的残余势力卷土重来，这场战斗，他们必须赢，不仅是为了绪云，为了那些牺牲的战友，更是为了守护边境的安宁。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上级的电话，声音沉稳而有力：“领导，审讯有重大突破，‘蝰蛇’计划三天后凌晨转运最后一批‘冰骸’，请求支援，准备实施抓捕行动……”

　　走廊里的灯光依旧惨白，但老陈的身影却显得格外挺拔，像一棵扎根在边境的青松，迎着风雨，从未动摇。而审讯室里，马三瘫坐在椅子上，脸上还残留着泪水和恐惧，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彻底改变，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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