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信来

　　船队抵达京郊云州码头时，正是薄暮冥冥的时分。还未靠岸，喧嚣声便已扑面而来。漕运河道上千帆竞渡，橹声欸乃，号子声、吆喝声、车马声交织成一片，远比江南运河更为粗犷、繁忙。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混杂着货物、香料以及无数人烟汇聚而成的复杂味道。
　　师飞霜在青黛的搀扶下，踏上了坚实的土地。连日舟车劳顿，让她脚步有些虚浮，但更让她心神微震的，是眼前这帝都码头的庞杂与喧嚣。扛包的苦力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油光，喊着号子从跳板上稳健走过；身着各色服饰的商贾操着不同口音，围着货物讨价还价；还有那些高鼻深目的胡商，穿着奇特的袍服，指挥着仆役搬运硕大的箱笼。这一切，都与江南水乡的精致婉约截然不同，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师家一行人并未在码头过多停留，早有提前派来的管事领着仆役接应，将行李装车，簇拥着主家们登上等候多时的马车。马车驶出码头区域，转入官道，周遭的嘈杂渐渐被车轮碾过黄土路的单调声响所取代。
　　师飞霜轻轻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暮色中，京城的轮廓在天际线上逐渐清晰。那并非江南小桥流水的秀美，而是一种雄浑壮阔的威严。高大的城墙如同沉默的巨兽，蜿蜒盘踞，望楼巍峨，旌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城门口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守城的兵士甲胄鲜明，神色肃穆，检查着过往行商。
　　“小姐，京城……好大啊。”青黛也凑过来看，忍不住低声惊叹。
　　师飞霜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看着。这就是天子脚下，这就是她祖父魂牵梦萦的权力中心。单是这第一眼的印象，那扑面而来的宏大与肃穆，就已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江南的富庶安逸，在此刻显得如此局促。
　　马车随着人流缓缓驶入城门，眼前的景象又是一变。笔直宽阔的街道，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行，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虽已近黄昏，依旧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叫卖声、说笑声、马蹄声、车轮声汇成一片，比码头更添几分繁华市井气息。酒楼茶肆里传出丝竹管弦之声，脂粉香气与食物香气混合在空气中，氤氲出帝都特有的奢靡与活力。
　　师飞霜的目光掠过那些装饰华丽的店铺，掠过街上穿着绫罗绸缎、佩戴珠翠的行人，掠过那些前呼后拥、骏马雕鞍的贵胄子弟。她身上这身原本在江南已算上乘的衣料，在此刻看来，竟显得有些朴素了。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腕上的玉镯，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马车并未在繁华的主干道上行驶太久，便拐入了一条相对清静的街道。这里的宅院明显年代久远，门庭格局也不如方才所见的一些新贵府邸那般气派张扬。最终，马车在一座宅邸前停下。
　　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已有些斑驳，匾额上“师府”二字，虽依稀可见当年笔力，却也蒙上了一层岁月的尘埃。门前的石狮子经历了多年风雨剥蚀，神态略显模糊。早有得到消息的留守仆役打开中门，跪迎主人归来。
　　师相如率先下车，站在门前，仰头望着那块匾额，神情复杂，有感慨，有激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柳知微在他身侧，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庭内外，对眼前的略显破败似乎并不意外。
　　师飞霜扶着青黛的手下车，站定后，仔细打量着这座即将成为她在京城安身立命的“家”。宅邸的位置不算顶好，处于世家勋贵聚集区域的边缘。院墙高大，却难掩墙头滋生的些许杂草。透过洞开的大门望进去，影壁上的砖雕依稀可见精美纹样，但色彩已然暗淡。
　　“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一路辛苦了。”一个穿着体面、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老管事上前，躬身行礼，他是师家的老仆福伯，一直带着几个老仆看守京中旧宅，“宅子都已打扫干净，只是仓促之间，若有不足之处，还请主子们恕罪。”
　　师相如摆摆手：“辛苦了，福伯。先进去再说。”
　　踏入大门，绕过影壁，是一个三进的院落。庭院比江南的宅子要开阔许多，但草木显然疏于打理，显得有些荒芜。抄手游廊的漆色剥落，露出底下的木纹。正堂“积微堂”的匾额倒是擦拭得干净，堂内家具一应俱全，皆是些沉稳厚重的老物件，擦拭得锃亮，却终究掩盖不住那股陈年的气息，与江南宅邸的精致秀雅迥然不同。
　　师飞霜随着家人步入安排给她的院落“枕霞阁”。位置在二进院子的东侧，倒是清静。院中有一株老海棠，正值花期，开得倒还繁盛，算是给这略显萧索的院子添了一抹亮色。屋内的摆设同样是以深色木质家具为主，床帐、窗幔等织物都是新换的，颜色素净，符合她“清冷”的人设，但比起她在江南漱玉轩那些精心挑选、处处透着雅致的布置，这里终究少了几分鲜活气。
　　青黛带着小丫鬟们忙着归置行李，师飞霜则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窗外正对着那株海棠，暮色中，粉白的花瓣边缘染上了一层金红。然而，目光越过院墙，却能隐约望见邻近那些更高门邸的飞檐斗拱，在夕阳下闪烁着琉璃瓦的光泽。
　　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悄然袭来。
　　晚膳是简单的接风宴，设在积微堂。席间气氛有些沉闷。师相如虽强打精神，说着“重整旗鼓”“再创家业”的话，但眉宇间难掩疲惫以及对这旧宅现状的失望。柳知微吃得不多，偶尔吩咐福伯几句关于明日采买、修缮的事宜。师晏之和王双元依旧沉浸在二人世界里，对周遭环境似乎并不太在意。师飞英则更多地与父亲讨论着明日递折子、拜访座师等正事。
　　师飞霜安静地用着饭，耳中听着家人的交谈，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这座宅子，就像师家在京城的地位一样，看似有着清流文官的底子，实则早已边缘化，需要耗费大力气才能勉强维持表面的体面。与那些根基深厚、枝繁叶茂的世家勋贵相比，师家如同这院中的老海棠，虽开着花，却孤独而势单。
　　饭后，回到枕霞阁，青黛已将被褥铺好，熏上了安神香。烛光下，师飞霜坐在妆台前，任由青黛为她卸去钗环。
　　“小姐，这京城真是……气象万千。”青黛一边梳理着师飞霜如瀑的青丝，一边小声说道，“只是咱们这宅子，似乎比江南的老宅还要……旧些。”
　　师飞霜看着镜中自己模糊的影像，淡淡道：“旧有旧的好，至少清净。”她顿了顿，语气平缓却带着一丝冷意，“明日开始，出门的衣裳首饰都要重新打点，按京城时下最新的款式来，料子要用最好的，但花色要素雅，不可过于张扬。”
　　她必须尽快融入京城这个圈子，而外在的装扮，是第一块敲门砖。既要符合她“清冷闺秀”的人设，又不能让人小觑了师家的底蕴和实力。这其中的分寸，需要仔细拿捏。
　　“是，小姐。”青黛应下。
　　卸完妆，师飞霜走到书案前。案上已摆好了她常用的文房四宝。她铺开一张宣纸，研墨，提笔蘸饱了墨汁，却悬腕良久，未曾落下。
　　京城，她来了。但眼前的现实，远比她想象中更为复杂和严峻。这里的繁华背后是森严的等级，这里的机遇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师家重返京城之路，注定不会平坦。而她师飞霜，想要在这片新的天地里争得一席之地，甚至实现心中那不愿与人言的野望，更需要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最终，她在纸上缓缓写下一个“静”字。字迹清瘦有力，带着一股孤峭之气。
　　静观其变，谋定而后动。在这座巨大的名利场中，她首先要做的，是看清局势，隐藏好自己真实的渴望与爪牙。
　　窗外，京城的第一夜，灯火璀璨，人声隐约，与她枕霞阁内的清冷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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