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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初动
永熙二十五年的春日,仿佛一位最高明的画师,将积蓄了一冬的灵秀之气倾泻于京城。御花园内,琼苑四周,桃李芳菲,杏雨梨云,嫩柳抽出的新芽如同笼着一层薄薄的翠烟。潺潺流水绕过奇石,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皆沐浴在煦暖的阳光下,闪烁着琉璃瓦特有的金色光泽。太后六十圣寿的恩典,允准在京四品以上官员携眷入宫贺寿,使得这原本就精致绝伦的园囿,更添上了人间最繁华秾丽的一笔——衣香鬓影,环佩叮当,娇声软语与丝竹管弦之声交织,氤氲出一片盛世欢腾、锦绣堆叠的热闹景象。
对于京中所有待字闺中的贵女而言,这无疑是崭露头角乃至关系终身命运的绝佳时机。每一颗芳心都怀揣着憧憬与忐忑,每一道眼波都流转着比较与衡量。
沈府的马车在宫门外停稳。车内,苏挽晴最后一次细细替两个女儿整理衣饰,目光中交织着骄傲与难以言喻的忧虑。沈寒酥身着烟霞色银罗花绡纱长衣,那颜色仿佛将天边最绚烂的晚霞裁了下来,披在她玲珑有致的身上。梳着繁复精致的惊鸿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垂珠步摇,长珠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映得她雪白的肌肤愈发剔透。她垂着眼睫,一遍遍下意识地调整着右手上那副与衣裙同色、嵌着米粒大小莹白珍珠的软缎指套,确保其边缘被袖口完美遮掩,严丝合缝,不留任何引人窥探的缝隙。她的美,是一种带着距离感的、精心雕琢的完美,如同价值连城的玉雕,令人惊叹却不敢轻易触碰。
相较之下,沈流菸则是一袭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裙,未施粉黛,通身上下别无赘饰,只在鬓边松簪了一朵清晨刚采摘的、带着露水的白色木香花。清雅得如同山间朝露,又似一幅疏淡的水墨画。她手中仍握着一卷薄薄的《山河风物志》,指尖轻轻抚过书页,仿佛即将赴的不是一场喧嚣鼎沸的宫廷盛宴,而是一次静室之中的知交茶会,眉宇间一派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离。
“酥儿,莫要紧张,寻常应对即可。今日之宴,重在仪态端方,不失我沈家风度。”苏挽晴柔声安抚长女,能感觉到她指尖微微的颤抖。她又看向次女,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怜爱,“菸儿,今日人多眼杂,且莫只顾着看书,也多与人说说话,莫要太过孤僻了。”
流菸从书页上抬起眼,浅浅一笑,那笑容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极淡的涟漪:“母亲放心,女儿晓得。”然而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落回书页某处关于西域地质构造的记载,黛眉微蹙,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仿佛那比满园的春光和繁华更重要。
步入琼苑,扑面而来的暖香与喧闹让寒酥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下颌微扬,将那份刻入骨子的仪态发挥到极致。她一出现,便似一颗明珠投入华池,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年轻公卿、皇室子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流连,惊叹于她那无可挑剔的容貌与冷艳气质。她很快成为场中焦点,被一群贵女和年轻子弟围在中间,应对得体,笑容完美,如同经过最严格训练的舞者,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弧度都恰到好处。唯有她自己知道,宽大袖摆下,那只戴着指套的手,掌心已微微沁出冷汗。
流菸则安静地跟在母亲和姐姐身后,如同一个淡雅的影子。她寻了个临水僻静的角落席位坐下,几乎隐在雕花廊柱的阴影里。她并不在意那些投向她姐姐的、或惊艳或嫉妒的目光,反而自得其乐地默默观察着在场众人:官员们言谈间的机锋,命妇们笑容下的比较,皇子们举止中流露的性情……甚至御苑的布局、护卫的站位、流觞曲水的走向,都在她眼中化作可以分析解读的信息,心中自有一番冷静的衡量。
宴至中场,丝竹暂歇,太后凤颜愉悦,自然是各家贵女展示才艺以贺寿辰的环节。一时间,场中或歌喉婉转,或舞姿翩跹,或挥毫泼墨,或丹青写意,可谓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轮到寒酥时,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冰凉,沉入丹田,缓步上前,向御座行云流水般敛衽一礼,声音清越如冰击玉盘:“臣女沈寒酥,愿以一曲《春雪咏》,为太后娘娘贺寿,恭祝娘娘凤体康泰,福寿绵长。”
内侍抬上琴案,置好瑶琴。寒酥于琴前坐下,目光扫过七弦,右手下意识地微缩,随即以一种近乎壮烈的坦然姿态伸出。那双曾于无数个深夜苦练、留下细微伤痕的手,轻抚过琴弦。
乐曲初起,音色清冷,恰如冰雪初融,溪流潺潺,带着几分生涩的寒意。她的指法果然与正统迥异,某些音节的处理因右手的局限而显得极为独特,甚至带了些许金石相击般的锐利质感。席间众人初时微感诧异,交头接耳,但很快,便被那充满个人风格、极具穿透力的琴音所吸引。尤其是曲中一段,模拟狂风卷雪、松枝傲然摇曳之境,因她右手特殊的按压与拂弦方式,竟生出一种格外苍劲孤傲、不屈不挠的意境,正完美切合了“春雪”的题旨,超越了技巧的范畴,直抵心魂。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入御苑的春风之中。满场竟有一瞬奇的寂静,落针可闻。随即,太后率先拊掌,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好!哀家听过无数琴曲,此曲另辟蹊径,别具风骨!哀家竟听出了松雪之傲骨!沈家女儿,果然不凡!”皇帝亦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赞赏。
寒酥心中那块高悬的巨石轰然落地,背后罗衣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透。她成功了。她不仅没有出丑,反而将这缺陷化为了独一无二的特色,赢得了满堂彩。然而,就在她谢恩起身,微微抬眼,接受着众人或赞叹或羡慕的目光时,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道截然不同的目光。
那目光来自武将席位后方。一位身着绯色常服、未着甲胄的年轻将领,剑眉浓黑,鼻梁高挺,唇线紧抿,肤色是久经风沙的微深,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周围靡丽氛围格格不入的冷硬与肃杀之气。正是如今已官拜云麾将军的萧断。他并未像旁人那般流露出赞赏之色,反而微微蹙着眉,目光锐利如鹰隼,似乎越过了所有浮华的赞美,精准地、探究地落在了她那双刚刚离开琴弦、此刻正微微蜷缩、试图再次藏入袖中的手上。那目光里没有嘲讽,没有鄙夷,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解读的深沉疑惑?
寒酥心中猛地一刺,那目光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无比地扎入了她最敏感、最隐秘的神经之上!所有成功的喜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慌乱与巨大的屈辱!他为什么那样看?他发现了什么?他是不是知道?他……究竟是谁?!
与此同时,流菸那边却发生了一段意想不到的小插曲。她本安静坐着,细品着宫中的香茗,忽听邻席两位翰林院的学士为前朝一桩著名水利工程的得失争论起来,引经据典,面红耳赤,却皆未切中肯綮。流菸听得入神,一时忘了场合,沉浸在学术辨析之中,轻声插了一句,声音虽不大,却清晰透彻:“二位先生所论极是,然《河防通议·卷五》有载,当年李公施工至龙门段时,恰遇地脉流沙,工程屡屡受阻,故而被迫临时更改堰口方案,并非其最初设计之本意。若以原案责之,似有失公允。”
两位学士正争得兴起,忽闻此言,俱是一愣,转头见是一位身形纤细、气质清冷的少女,不由讶然道:“这位小姐……竟读过《河防通议》?此乃工部秘藏,寻常翰林亦难得一见全帙!”
流菸自知失言,脸颊倏地飞起两抹红云,忙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神色,低声道:“晚辈妄言了。只是……只是偶在父亲书房得见残卷,胡乱翻过几页,班门弄斧,还请二位先生勿怪。”便再不肯多言一句。
但这一幕,却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不远处一位身着亲王常服、正与几位文士低声交谈的年轻人眼中。他正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永王李琮。他并未过多留意那些争奇斗艳的表演,反而对这位安静独处、却在关键时刻一语中的、点破关键所在的少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看着她迅速低下头,耳根染上绯色、那强自镇定却难掩窘迫的模样,嘴角不由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宫宴散时,寒酥因得太后的夸赞,成了众人恭维的对象,但她心中却因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而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强撑着完美无瑕的笑容应对各方道贺,只觉得疲惫不堪。流菸则悄悄松了口气,只想快点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繁华,回到书房那一方宁静天地。
登车时,一名穿着不起眼内侍服饰的小太监匆匆跑来,动作灵巧地塞给流菸一个不到掌心大小、触手冰凉的小巧锦囊,低声道:“我家主子说,小姐方才所言极是有理,此书乃水利瑰宝,埋没可惜。此乃《河防通议》另一失传章节的孤本手抄,赠予小姐,聊表敬意。”
流菸愕然,握着那微凉的锦囊,抬头望去,只见永王的轿辇正缓缓离去,青呢轿帘微动,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马车启动,驶离皇城。寒酥终于卸下强装的笑脸,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流逝的街景,喃喃问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母亲,方才席间……那位目光很……很锐利、坐在武将那边的年轻将军,是谁?”
苏挽晴细细回想了一下,道:“武将席次靠前,又那般年轻的,想必是刚立下赫赫战功、回京受赏的云麾将军萧断吧。听说他性子是冷硬了些,不近人情,但在军中极有威望。”
萧断!
这个名字像一道裹挟着冰雪的闪电,猛地劈入寒酥的脑海!是他!那个雪夜纵马惊扰母亲生产、导致她终身残缺的元凶!虽然父母从未明确将两件事关联告知她,但那些模糊的听闻、下人间窃窃的私语,以及此刻直觉般汹涌而出的恨意,瞬间交织在一起,在她心中铸成了铁一般的事实。是他!一定是他!他那眼神,是嘲讽吗?是鄙夷吗?还是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所以才会那样审视她?!
寒酥紧紧攥住了衣袖,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身体因愤怒和激动而微微发抖。原来仇人,近在眼前。
而流菸,捏着手中那枚犹带墨香与凉意的锦囊,心中亦是波澜微起,难以平静。永王?他为何要特意赠书?是纯粹的赏识,还是别有深意?这突如其来的关注,让她感到一丝不安,却又奇异地触动了她内心深处对知识被认可的渴望。
一场宫宴,姐妹二人的命运轨迹,于此悄然转折,驶向未知的、波澜壮阔的深水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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