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的人偶小姐

　　□□总部大楼的第五层，东侧走廊的尽头，有一间新近被划拨出去的办公室。它不像顶层首领办公室那样恢弘气派，也不似某些资深干部的房间般装饰奢华，甚至带着点长期无人使用的清冷气息。但这里视野不错，透过宽大的玻璃窗，能望见横滨港区一片繁忙的景色，天气晴好时，粼粼波光会一直铺展到天际线。
　　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是年仅十六岁，却已凭借其惊人的头脑和手腕在组织内迅速崛起、被视为下任干部最有力候选人的太宰治。
　　此刻，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室内，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几何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线中无声起舞。房间内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钢笔尖划过纸面时留下的细微摩擦声。
　　太宰治并没有像人们想象中那样，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张宽大的黑漆办公桌后。他几乎是整个人陷进了窗边一张看起来颇为舒适的单人沙发里，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叠着，搭在沙发前的矮凳上。一份打开的文件松散地摊在他的膝盖上，但他似乎并没怎么认真看，指尖夹着一支昂贵的钢笔，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鸢色的眼眸半眯着，望向窗外蔚蓝的天空，神态慵懒得像一只晒饱了太阳的猫。
　　与他的闲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后的太宰九。
　　那张对于她来说过于高大的皮质转椅，让她必须挺直背脊才能够到桌面。她面前堆放着几摞不算太厚的文件，大多是些需要初步筛选、分类的情报汇总，或是基层成员例行提交的、格式固定的报告——这些是太宰治负责的、相对不那么核心却也繁琐的文书工作的一部分。
　　森鸥外将太宰九“分配”给太宰治做直属部下，自然不是真的指望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人偶”能处理什么机密要务。这更像是一种默许，默许太宰治将这个“有趣的收藏品”带在身边，同时也是一种观察，观察这个空白的存在，在太宰治的影响下，会如何变化。
　　太宰治对此心知肚明，并且乐得如此。他将这些枯燥的文书工作大部分丢给了太宰九。教导过程简单粗暴：他大致讲解一下分类标准（例如，按地区、按事件性质、按紧急程度），然后示范性地处理了几份，便将剩下的全部推给了她。
　　令人惊讶的是，太宰九在这方面展现出了一种类似乎本能的高效。她或许无法理解文字背后错综复杂的阴谋与血腥，但她对指令的执行精确到了刻板的程度。她按照太宰治教给她的那套简单规则，动作略显迟缓却异常专注地将一份份文件拿起、浏览、然后分门别类地放到指定的位置。整个过程安静、有序，没有一丝差错。
　　太宰治偶尔会从窗外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伏案工作的太宰九。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工作的样子，不像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更像是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
　　“小九。”太宰治忽然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太宰九的动作应声而停。她抬起头，蓝色的眼眸望向声音的来源，等待指令。
　　太宰治指了指自己手边小圆桌上一个精致的陶瓷杯——那是他刚才泡好、却只喝了一口的红茶。“冷了，去换一杯新的来。茶叶在左边的第二个抽屉，水温要九十度左右，不要加糖也不要加奶。”
　　很具体的指令。太宰九站起身，走到小圆桌旁，端起冰冷的茶杯，然后走向房间一角的小茶水台。她的动作依旧带着点人偶般的僵硬，但步骤清晰：倒掉冷茶，清洗杯子，从指定抽屉里取出茶叶，用温度计仔细测量热水壶里的水温，冲泡，然后将热气腾腾的红茶端回来，轻轻放在太宰治手边的小圆桌上。
　　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完美地复刻了太宰治之前的示范，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太宰治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温度刚好，茶香醇正。他满意地眯了眯眼，视线落在太宰九依旧站在原地等待下一步指示的模样上。
　　“唔…做得不错。”他随口夸赞了一句，语气如同夸奖一只学会了新把戏的宠物。“回去继续工作吧。”
　　太宰九依言转身，回到那张对她而言过于巨大的办公桌后，重新拿起文件，继续她那机械般的分类工作。
　　阳光缓缓移动，室内的光影也随之变换。太宰治似乎终于对膝盖上那份文件失去了耐心，他随手将其扔到一边，从沙发缝里摸出一本红色封皮、标题可疑的书——《完全自杀手册》，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时而还会发出几声低低的、意味不明的轻笑，或是喃喃自语地评价几句：“哦？这种方法听起来倒是很清爽……不过失败率好像高了点……”
　　他的存在，与这间处理着黑手党阴暗事务的办公室，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又矛盾的气场。一边是代表着秩序与规则的文件工作，一边是沉浸于自我毁灭哲学的慵懒少年；一边是窗外明媚的现实世界，一边是室内弥漫的、带着茶香与书卷气的危险氛围。
　　偶尔，会有下属敲门进来汇报工作。通常是些低阶成员，他们恭敬地递上报告，眼神却忍不住好奇地瞟向办公桌后那个安静得过分、美丽得也过分诡异的少女。太宰治通常只是懒洋洋地听着，用简短的几句话做出指示，或者干脆挥挥手让他们把报告直接交给“那边的九小姐”处理。
　　下属们不敢多问，依言照做。他们发现，这位九小姐虽然从不说话，眼神空洞，但交给她的文件，她总能准确地放到该放的地方，或者按照太宰先生事先吩咐的流程进行初步处理。这种非人的精准，反而让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比面对太宰治本人时那种捉摸不定的恐怖，更多了一层毛骨悚然的异样感。
　　有一次，一个略显莽撞的年轻成员在递交文件时，试图与太宰九搭话：“那个……九小姐，这份是关于码头区……”
　　他的话还没说完，太宰九只是抬起空洞的蓝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年轻成员瞬间噤声，仿佛被一股寒意攫住，慌忙放下文件退了出去。
　　太宰治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效果。
　　下午的时间就在这种看似平和，实则诡异的氛围中流逝。当窗外的阳光变成暖金色时，太宰治终于合上了他那本《完全自杀手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啊——无聊的一天总算要结束了。”他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他站起身，踱步到办公桌前，随手翻看了一下太宰九已经分类整理好的文件。
　　分类准确，堆放整齐。挑不出任何毛病。
　　他的目光落在太宰九身上。她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仿佛可以一直这样坐到地老天荒。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却无法温暖她眼底的冰冷和空洞。
　　太宰治忽然俯下身，手臂撑在办公桌两侧，将太宰九圈在他的阴影里。他凑得很近，近到能看清她脸上细微的绒毛，能感受到她极其清浅的、几乎没有温度的呼吸。
　　太宰九没有躲闪，只是抬起眼睛，茫然地看着他突然靠近的脸。
　　“阿九，”太宰治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亲昵，“整天做这些无聊的事情，会不会觉得闷？”
　　太宰九自然不会回答。
　　太宰治也不期待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鸢色的眼眸深处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光：“不过，比起在外面打打杀杀，或者像某些人一样在泥地里打滚，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是不是也挺好的？至少……很干净，对吧？”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太宰九放在桌面上的一绺黑发，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占有欲。
　　“你是我捡回来的。”他的语气变得肯定，像是在强调某种所有权，“所以，就这样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帮我处理掉这些烦人的小事……就这样，一直下去，也不错。”
　　这话语，与其说是对太宰九说的，不如说是对他自己的一种确认。在这个充满背叛、杀戮和不确定性的黑暗世界里，一个完全空白、绝对服从、不会思考也不会离开的“所有物”，或许能带来一丝扭曲的、虚幻的安定感。
　　太宰九依旧没有任何回应。阳光透过窗户，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叠在一起，投射在冰冷的地板上。一个慵懒而危险的少年，一个空洞而精致的人偶，在这间夕阳笼罩的办公室里，构成了一幅静止的、却又暗流涌动的画面。
　　太宰治看了她许久，最终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好了，今天的工作结束了。”他拍了拍手，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事业，“走吧，小九，带你去吃晚饭。听说食堂今晚有螃蟹料理，去晚了可就被抢光了哦。”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风衣下摆划出轻快的弧度。
　　太宰九静静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迈着无声的脚步，跟了上去，像一个被主人牵动丝线的、忠诚的影子。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满室的夕阳和那短暂而诡异的时光，关在了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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