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间

　　出乎意料，这鼓鸣客栈乍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小二层楼的设计，一楼几张零散酒桌，不时有些散客到柜台买酒买肉。客栈两侧设有两排木梯，木梯往上，看来就是住店的客房了。
　　柳缘打量的这番功夫，雪孤鸿在旁边也没闲着。只见他一会儿是探出神识，一会儿是扔些法宝试灵，愣是一点奇异的反应都没有。
　　反倒是这两个人，竟成了满店食客中最诡异的存在——一个妙龄少女眉头紧皱，四下打量，浑身杀气，另一个布衣道人满手结印，凡人就算看不出法印的关窍，也能看见他手上一阵一阵得闪着各色光彩。
　　一个店小二打扮的人跑去柜台耳语了几句，掌柜的就抱拳行礼而来了，低眉顺眼，满脸笑意，温和问道：“二位如此架势，可是什么妖怪呢？”
　　柳缘：“……”
　　雪孤鸿：“……你放什么屁！我可是……”
　　柳缘急忙拉住正要孔雀开屏的雪孤鸿，不想他在这种摸不清情况的地方暴露身份，三言两语敷衍道：“我们二人是刚下山的修道之人，误闯了此地，想找个地方落脚。”
　　“哦，竟是道长，有失远迎。”
　　面前的掌柜一抬头，柳缘才注意到他左眼处有一道疤痕，整个左眼竟是已经废掉了。
　　正在愣神之际，对面又问道：“鄙人姓杨，敢问二位可是承天观的小友？”
　　“怎么光说承天观，难道索空门就……”
　　眼看着雪孤鸿又要显摆，柳缘赶紧打断他，急忙编出一个可靠的身份：“我们是太初阁门下弟子，这是初次下山，我师叔他……少见多怪了。”
　　摆出太初阁的名号，杨掌柜也就明显放下心来了。世人都知太初阁除了百年前飞升的那位仙君外，几乎全是草包，只会搞些繁文缛节规矩约束上下，至于修行，只会找来些咒文啊章法之类的令满门弟子背诵。门下弟子虽也喜欢四处游历，且人人眼高于顶，但其实无甚作用。
　　这石鼓镇的人，看来都是见过世面的，刚刚雪孤鸿在人家门口大张旗鼓搞得那几下子法印肯定让他们联想到了什么，于是首先想到承天观这个法力高强又喜欢多管闲事的门派。
　　还是“太初阁弟子”这种虽有威望，但其实存在感不强的头衔用着靠谱。
　　思考间，掌柜已将二人带去柜台，还贴心的以方才柳缘随口瞎掰的“师叔师侄”的关系为依据，给二人一个安排了上房，一个安排了中房。
　　正当柳缘想着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刻，雪孤鸿直接扔一个金元宝在柜台上，高声喊着：“不用找了。”
　　立刻，全店的目光又一次袭来。
　　柳缘无奈道：“阿雪……阿雪师叔，实在是，出手阔绰啊……”
　　雪孤鸿一脸无辜，还不停地问：“为什么大家都看我。”
　　柳缘只能仰天长叹，但也无可奈何。修仙门派本来都有钱，原先她自己也对金钱没什么概念，当年下山，要么是顶着李无尘的名号刷脸或赊账，要么是师兄陈水跟在屁股后面帮忙结账，什么时候轮得到她操心这些凡尘俗物。
　　也是那五年的流浪生活，让她意识到眼前这个金元宝的分量。
　　柳缘正直勾勾的看着金元宝，雪孤鸿居然一闪身没了影，只在风里留下了一句：“你先歇息！我出去探探！”
　　杨掌柜看这不靠谱师叔的样子，又看了看眼前形单影只，只着一身青色罗裙的小姑娘，叹了口气，自己招呼着柳缘上二楼了。
　　一路不远，杨掌柜报菜名般介绍着这家鼓鸣客栈，什么热水供应，酒菜折扣……柳缘只随便听着，直到杨掌柜在一个房门前停下了脚步。
　　柳缘一时愣神。
　　眼前的客房正处一个拐角，位置优越，隐蔽性极好，门窗开阔，室内宽敞不说，室外的景色也是极好的。纵然柳缘不懂风水，也觉得这间客房当属鼓鸣客栈的上等风水位了！
　　这可不像所谓师侄住的中房。
　　果不其然，杨掌柜缓缓道：“我看你那师叔就像个二流子。”
　　柳缘无言，想到索空门的做派，只能心道：“看人真准。”
　　杨掌柜又道：“我看他那样子，估计也在客房待不了几天。我们这落脚的大多是行走江湖的人，身份复杂。你小姑娘，还是独自住隐蔽点好。“说罢，还不忘补充道：“当然，我也知道，你们太初阁弟子多少……呃……多少比凡人身手好些，不过，这也是我家夫人的意思。”
　　柳缘抬眼，正看见柜台处，一个雷厉风行的美妇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一个佝偻人骂道；“真不要脸！大白天的来老娘这吃白食。来啊！给我打！”
　　杨掌柜不成想让客人看到自家夫人这一幕，一时尴尬绕了绕头，而柳缘却是满眼欣赏的望着楼下将众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老板娘。
　　“这就告辞了。”杨掌柜一拱手。
　　“慢着，杨掌柜。”柳缘神情严肃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怎么？”
　　“刚刚我师叔给的金元宝……能不能把零钱找给我。”柳缘一脸认真：“或者找给我一半也行。”
　　杨掌柜：“……”
　　又回到柜台拿回零钱之后，柳缘总算松了口一气。
　　这雪孤鸿看着也不像靠谱的人，若是从此就不告而别了，难道她要继续说书乞讨找寻断水的所在吗？这点零钱，至少够她在不靠任何人的前提下在石鼓镇多落脚几天。
　　柳缘摇头晃脑着，欢欢喜喜地上了楼。
　　而她却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一直被一个人尽收眼底，那人眼带着笑意，还轻轻模仿了一下她摇头晃脑的动作，等看她关上房门，才拉起了自己窗前的帘幕。
　　“陛下，难道刚刚那个太初阁弟子……就是她？”房内的另一个人低声问道。
　　拉下帘幕的人不答，轻轻“嗯”了一声，脑海中浮现出那人刚踏入店门，面色柔和却不掩浑身杀气的模样。
　　“这种浑身杀气却还是很可爱的模样，除了她也没有别人会有了。”
　　“……”

　　·
　　是夜，雪孤鸿还是没有回来，但是……没有关系！
　　杨掌柜和夫人说今天恰逢二人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要请全店的客人一齐在一楼饱餐一顿，酒水畅饮！
　　过了五年风餐露宿日子的柳缘早就迫不及待了，想提前下楼探探情况。路过后厨时，一阵沁人心脾的酒香更是仿佛将她带回了还在断崖台的日子。
　　那些日子，只要李无尘心情好，柳缘刚好没有在山下鬼混，陈水也没跑去什么旮旯拐角修炼，他们三人便会仿晋代兰亭修禊的旧俗，举办仅属他们三人的“曲水流觞宴”。
　　断崖台山高不见水，可架不住李无尘内力深厚，可挥手调水啊。在仅师徒三人的断崖台之上，弯曲的水渠旁，三人各自在水流中放下自己珍爱的酒水。
　　李无尘最爱“月华酿”，一种民间酿造的桂花酒。每年的曲水流觞，他都期盼自己捞上来的酒杯里装着的正好是心爱的酒，而他总是误拿陈水的“长生露”，每次饮尽都要大呼倒霉，并作势责怪自己的大徒弟，能不能不要在这种放松的时刻还想着练功！
　　这“长生露”就是陈水自己发明的，一种味涩无香，却能大大提升内力的清酒。
　　而柳缘自己嘛，由于时常下山游玩……游历，她品过的酒比李无尘还多得多，每年的曲水流觞宴上，凡是没听说过的，没尝过的，且极易醉人的，一般都是她带来的——醉金裳、梅子清、断魂烧、笑春风、玉壶冰、华清酿……
　　要问她喜欢哪一个，她总说没有最喜欢的，都很喜欢。
　　那时李无尘就要悠悠打趣道：“阿缘实在是三心二意。”
　　陈水被喝蒙了，也点着头赞同：“师妹一颗真心不知道能掰多少瓣……”
　　想到这，柳缘不知怎么就感到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气，挥泪之间，看见窗外皎洁的月光，和在夜晚才隐隐显现的，断水的护法光……
　　纵然李无尘早年说过，断崖台三人合则天下无敌，散则不必再找，但如今已发现断水了……这不是她非要找的，是断水找到她来了……
　　虽然有点无赖，但这克制自己不去寻找的五年……已经过够了。
　　这时，手腕上藤妖再次收紧，柳缘才惊觉身边有一桌客人已经吵起来了。
　　循着叫骂声，她才恍然意识到一楼已快要坐满。
　　叫骂的那一桌是彪形大汉，看上去像是镖客，正在说饭菜里吃到奇怪的东西，觉得这客栈不干净。
　　另一桌是粗布打扮，似是短暂落脚的旅人，此刻正埋头吃饭，想必是要快些吃完，离开这是非之地。
　　还有两桌倒是看上去气定神闲，且个个气宇非凡，穿着也考究，想必是四方游历的侠客，或者是行商的商户吧。
　　来回对比了几次，柳缘决心做到疑似商户的桌上去，只因另外两位大侠气质的人都带着半面面具，看上去不太好惹。万一也是修仙门派的人，发现了她的身份，那岂不是玩大了？毕竟，整个修仙界估计都想活捉断崖台的人。
　　谁知，她还没走到附近，那一桌商户也卷入了方才的争吵，说那桌镖客吃点白食都不安分，杨掌柜和夫人人善有礼，怎么可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想到杨掌柜和夫人对自己的照顾，柳缘本想点着头加入他们的谈话，谁知两桌居然就这么打了起来。
　　柳缘不想多事，一个丝滑转身，落座在了两个面具人那桌。
　　“打扰了。”柳缘道。
　　那戴着半面白银面具的人浅笑一下，似乎在说无妨，另一个戴着相当张扬的半面黄金面具的人则把饭菜往柳缘的方向推了推，还说：“既然坐在一桌上了，就算有缘，来吃菜吧！”
　　柳缘见二人无视场内的喧闹，也只能沉住气，拿起筷子。
　　她早想饱餐一顿了，结果筷子刚伸向面前的一道“玉麟香腰”，她就停住了。
　　藤妖在她的手腕上疯狂收紧，似乎要靠物理相接来向柳缘传达自己正在惊声尖叫的信息，但事实上，就算没有藤妖提醒……
　　柳缘看着眼前那道本该用羊腰切细烹调的菜色，已经发觉了不对劲……这气息，分明是人的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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