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佑之爱

　　自那个紫藤花架下的午后，已经过去了三天。
　　教堂的生活仿佛恢复了往日的节奏，钟声按时敲响，信徒往来不绝，空气中弥漫着永恒的乳香与旧书的气息。但在这片亘古不变的庄严肃穆之下，一些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变化，正如同地下暗流，悄然涌动。
　　伊莱主教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焦灼。他的目光开始不受控制地瞥向书房那扇紧闭的门，耳朵在批阅文书的间隙，总会下意识地捕捉走廊上传来的任何脚步声。每一次敲门声响起，无论多么寻常，他的心脏都会先于理智猛地一跳，随即又在那张熟悉的面孔未曾出现时，沉落回去，带着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凯尔亲王没有再来。
　　没有讨论公事的拜访，没有花园里“恰好”的偶遇，甚至连劳瑞修士也未曾再提起亲王殿下的只言片语。仿佛那几日的牛奶、饼干、深夜的叩门、午后的猫影，都只是伊莱在极度疲惫与孤独中产生的、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
　　然而，肩头那片被花瓣拂过的地方，偶尔还会泛起一阵虚幻的暖意；指尖触碰小猫绒毛时那鲜活的生命搏动，也依然清晰地烙印在记忆里。这些感觉如此真实，绝无可能是幻觉。
　　那他为什么不再来了？
　　是因为我那晚的沉默和失态，终于让他觉得厌烦了吗？是因为他意识到，与一个被抑郁症折磨、情绪反复无常的主教交往，是件得不偿失的麻烦事？还是说，他那些看似真诚的关怀，终究不过是上位者一时兴起的、对弱小者的怜悯，兴致过了，便也随手抛之脑后了？
　　这些念头像盘旋的秃鹫，在伊莱独处时不断啄食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他试图用更繁重的工作来麻痹自己，将自己深深埋入教区账目、信徒请愿和神学典籍之中，但效果甚微。那份莫名的期待与随之而来的失落，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在他的心尖，让他无法真正平静。
　　更让他不安的是，来自外界的目光，似乎也开始变得有些异样。
　　这天上午，一位资历颇深、向来对伊莱的年轻位居高位颇有微词的司铎，在汇报完工作后，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踌躇了片刻，语气带着一丝试探的关切，说道：
　　“主教大人，您近日气色似乎好了许多。看来……适当的交际与放松，确实对身心有益。”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窗外，那里正对着教堂接待贵宾的侧门。
　　伊莱握着羽毛笔的手指微微一僵。他抬起眼，对上老司铎那双混浊却精明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真正的欣慰，只有一种窥探和审视。他立刻明白了对方话语中隐含的意味。他与亲王几次三番的“私下”接触，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他垂下眼眸，用平淡无波的语气回答：“劳烦费心。神的恩典与每日的祈祷，才是最好的良药。”
　　老司铎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告退了。但伊莱的心却沉了下去。他知道，这绝不会是个例。在这座看似与世隔绝的圣殿里，从来都不缺少窥探的眼睛和传播流言的嘴巴。
　　果然，下午觐见一位来自偏远教区、性格耿直的老主教时，对方更是直言不讳：
　　“伊莱，我的孩子。”老主教捋着花白的胡须，浑浊的眼睛里带着长辈式的担忧，“我听说，凯尔亲王近来与教会走动频繁。王室与教廷的关系向来微妙，你年纪尚轻，身处如此高位，更要谨言慎行，把握好分寸。切莫……授人以柄啊。”
　　“授人以柄”。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中了伊莱。他感到一阵屈辱和寒意。在他与凯尔那几次短暂的、对他而言如同救命稻草般的互动中，他从未想过什么王室与教廷，什么分寸与柄权。他只是在冰冷的海水中挣扎时，本能地抓住了一块漂浮而来的浮木。
　　可现在，来自“自己人”的提醒，却残忍地将他拉回现实。他是伊莱主教，是教廷在王都的象征。而凯尔是摄政亲王，是世俗权力的核心。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看不见却无法逾越的鸿沟。任何超出公务范围的接触，在旁人眼中，都可能被解读为政治投机、势力勾结，甚至……更不堪的猜测。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自我厌恶再次席卷了他。他果然还是太天真了，竟然会以为，在那样的身份地位之下，还存在纯粹的理解与关怀。他差点就……沉溺进去了。
　　就在这时，劳瑞修士敲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主教大人，”他压低声音，“刚收到王宫传来的消息。国王陛下……对亲王殿下近日的行程，似乎有所询问。”
　　伊莱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了冰窟。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凯尔频繁的来访，不仅引起了教会内部的议论，甚至已经惊动了国王。
　　一股强烈的、想要切断一切的冲动涌上心头。为了他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和安宁，也为了……不连累凯尔。他不能再让那种不切实际的期待继续下去了。必须回到原点，回到那座冰冷的、安全的、孤独的圣殿之中。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劳瑞吩咐道：“我知道了。以后若非正式的公务邀约，一律……替我婉拒亲王殿下的到访。”
　　劳瑞修士惊讶地看了伊莱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主教脸上那种熟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与决绝，最终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是，大人。”
　　劳瑞离开后，书房里恢复了死寂。伊莱走到窗边，看着下方井然有序的内庭，看着那些虔诚穿梭的信徒，只觉得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他刚刚亲手，将那扇可能透进光线的窗户，关上了。
　　也好。他对自己说。这才是最正确的、最安全的结局。
　　然而，命运的齿轮，似乎并不愿意按照他预设的轨迹运行。
　　当晚，夜色深沉。伊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试图用阅读艰深的神学著作来驱散脑海中的杂念，但收效甚微。老司铎试探的眼神、老主教担忧的告诫、劳瑞传达的消息，以及凯尔那双暖褐色的眼睛，交替在他眼前闪现。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一阵熟悉而规律的叩门声，再次响了起来。
　　笃。笃。笃。
　　和那个夜晚一模一样，轻缓，克制，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固执。
　　伊莱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他来了！他竟然又来了！在自己刚刚下达了那样的命令之后！
　　恐慌、无措、一丝隐秘的欣喜，还有强烈的自我谴责，瞬间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撕裂。他应该装作没听见，应该让劳瑞去应付，应该坚决地将他拒之门外……
　　可是，他的双脚却像有自己的意志般，不受控制地走向了门口。他的手，颤抖着，搭上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
　　门外，凯尔亲王站在那里。他依旧穿着白日常见的便服，脸上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疲惫，但那双暖褐色的眼眸，在走廊壁灯柔和的光线下，依然温暖而坚定。他的手里，没有拿任何公文，而是提着一个小巧的、用柳条编成的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干净的细亚麻布。
　　“晚上好，伊莱主教。”凯尔的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昨天才刚见过，“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伊莱张了张嘴，想说出预先准备好的、疏离而客套的拒绝言辞，但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凯尔，看着他眉眼间那抹不易察觉的疲惫，看着他手里那个透着几分神秘的小篮子。
　　凯尔似乎并没有期待他的回答，他的目光越过伊莱的肩膀，看到了书桌上摊开的厚重典籍和摇曳的烛火。“还在工作？您需要适当的休息。”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关切，“我可以进去坐一会儿吗？只占用您很短的时间。”
　　他的态度是如此坦然，如此理所当然，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三天的空白，也从未有过那些暗流涌动的猜忌和疏远的决定。
　　伊莱所有的心理建设，在那双平静而温暖的眼睛注视下，瞬间土崩瓦解。他默默地、侧身让开了门口。
　　凯尔走了进来，随手轻轻关上了门。他将那个小篮子放在房间中央的小圆桌上，然后才转身，认真地看向伊莱。他的目光细细地掠过伊莱的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您看起来比前几天更累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心疼，“是不是那些流言蜚语，让您烦心了？”
　　伊莱猛地抬起头，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震惊。他……他竟然知道？
　　凯尔看着他的反应，露出了一个了然又带着几分无奈的笑容。“王宫和教堂，从来都不是密不透风的地方。有些话，传到我耳朵里的速度，可能比传到您这里更快。”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而真诚，“伊莱，我今日来，正是想亲口告诉您。”
　　他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烛光在他暖褐色的眼眸中跳跃，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请不要因为那些无谓的猜测而感到困扰，更不必为此做出任何违背您本心的决定。”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伊莱的心上，“我与您的交往，始于公务，但绝不止于公务。我敬重您的品格，欣赏您的学识，更……关心您的身心。这份心意，纯粹出于我个人，与我的身份、与任何政治考量都无关。”
　　“至于我的兄长，国王陛下那里，”凯尔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而从容的弧度，“我自会处理妥当。您只需要遵从您自己的感受即可。如果我的出现能让您感到一丝轻松和愉快，那将是我莫大的荣幸。如果……如果您觉得我的拜访是一种负担，”他的语气微微一顿，目光紧紧锁住伊莱的眼睛，“请您亲口告诉我，我绝不会再让您为难。”
　　一番话，清晰、直接、坦荡，将所有潜藏在暗处的流言、猜忌和顾虑，都摆到了明处，并用一种强大而温柔的姿态，将它们一一抚平。
　　伊莱怔怔地听着，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他从未想过，那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沉重问题，在凯尔口中，竟然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被化解。这个男人，他用他的方式，为他挡开了外界的风雨。
　　“我……”伊莱的声音干涩，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说出“是负担”这三个字。相反，一种巨大的、被理解的委屈和释然，几乎要让他再次落泪。
　　看到伊莱的反应，凯尔眼中的笑意加深了，那笑意如同春水，融化了所有的紧张气氛。他不再继续那个沉重的话题，而是转身揭开了桌上那个小篮子上盖着的亚麻布。
　　“好了，不说这些了。看我给您带了什么。”
　　篮子里，铺着柔软的干草，干草上面，竟然蜷缩着两只毛茸茸的、睡得正香的小猫！正是花园里那窝小猫中的两只，一只通体雪白，一只像它妈妈一样是玳瑁色。
　　“猫妈妈照顾不过来四只小家伙，这两只比较瘦弱，总是抢不到奶吃。”凯尔解释道，声音放得极轻，怕惊醒了小家伙，“我想，或许可以把它们带到室内，人工喂养一段时间，等它们强壮些再送回去。您这里……方便暂时收留它们吗？它们很安静，不会打扰您休息。”
　　他看着伊莱，眼神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期待的光芒。
　　伊莱看着篮子里那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脆弱又温暖的小生命，再看看凯尔那双盛着烛光与笑意的眼睛，心中最后一道冰封的防线，轰然倒塌。
　　他明白了。凯尔带来的不仅仅是两只需要照顾的小猫，更是一个借口，一个理由，一个将他从那套自我封闭的准则中拉出来的、温柔而坚定的锚。
　　他无法拒绝。
　　他走上前，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小白猫柔软温暖的脊背。小家伙在睡梦中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呼噜声。
　　“……很方便。”伊莱抬起头，看向凯尔。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再闪躲。灰色的眼眸里，虽然还带着疲惫和一丝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微弱却真实的光芒。
　　“谢谢您，殿下。”
　　这一次的道谢，含义万千。
　　凯尔笑了，那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和温暖。他知道，他成功地穿越了那些暗流，再次抵达了那座孤独圣殿的门口，并且，这次带来了一点小小的、会呼吸会生长的“生命”，作为留下的理由。
　　书房里，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个身影，和篮子里安睡的小猫。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但室内的这一方天地，却因为这点滴的温暖与生命，而变得不再那么冰冷和孤寂。
　　暗流或许仍在涌动，但至少在此刻，烛火的光芒，足够照亮彼此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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