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信笺与洪流之心

　　入院后的第十七天，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入病房，像一条不肯熄灭的火线，沿着地板爬上床单，照射在薇尔莉特脸上，逼得她不得不睁开眼睛。

　　薇尔莉特缓缓起床，模糊的视线中，米凯的身影渐渐清晰——他依然坐在窗边那张陪护椅上，只是此刻已经换上了笔挺的军装。

　　橄榄绿的制服将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棱角分明，特殊的金色少将肩章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让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他年轻的面容上——那副与军衔不相称的俊美脸庞。

　　米凯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来，阳光正好落在他湛蓝的眼睛里，让那双总是冷峻的眼眸罕见地透出一丝温度。

　　「醒了？」他的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领口的金质军徽微微闪动，映在薇尔莉特的瞳孔中，像一颗坠入海洋的星星。

　　米凯站起身，晨光在他肩章上跳跃，将那些金色的纹路照得发亮，「昨夜，战争结束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某种沉淀的重量，「我们赢了。」

　　他从一旁的椅子上拿起一套折叠整齐的军装，递给薇尔莉特，橄榄绿的布料上，一枚崭新的列兵肩章静静躺着。

　　「元帅召集所有军官，去军校听胜利宣言...」米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我想带上你。」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枚列兵肩章，「你也是这个国家的兵。」

　　薇尔莉特接过军装，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伸手解开了病号服的纽扣，布料从她肩头滑落，露出下面洁白的肌肤。

　　米凯猛地别过脸去，靴跟在地板上碾出刺耳的声响，「你...」他的声音卡了一下，「等我出去再换！」

　　但薇尔莉特已经将病号服完全褪下，她疑惑地歪头，「在军营时，大家不都是一起更衣吗？」手指正摸索着军装衬衫的扣子，金属关节与布料摩擦发出沙沙声。

　　米凯的后颈肉眼可见地泛红，他几乎是撞向了门把手，「那是...那不一样！」

　　「少校以前也经常帮我穿衣服...」薇尔莉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得令人绝望，「能帮我穿衣服吗？卡扣有点难...」

　　「不！！」米凯的咆哮惊飞了窗外的鸽子，他猛地打开房门，「收拾好了就出来，给你三分钟...」他的话语声里带着熟悉的命令式语调，却在推门前停顿了一秒，「把头发也束好。」

　　门关上的瞬间，薇尔莉特发现这套军装的尺寸竟分毫不差。

　　片刻后，房门轻轻打开，薇尔莉特穿着笔挺的军装走了出来，橄榄色的制服完美贴合她的身形，衬得她白皙的肌肤几乎透明。

　　金色的列兵肩章在走廊灯光下微微发亮，束起的金发让她看起来褪去了几分病弱，多了几分锐利。

　　米凯正靠在窗边打电话，听到动静后转过头，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他对着电话那头简短地说了句『稍后再说』，便挂断了电话。

　　「等你学会了用打字机...」他收起电话，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我带你去邮社工作。」他走近几步，伸手替她正了正有些歪的领口。

　　「邮社...」薇尔莉特轻声念出这个词，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思考这个词语的含义。

　　「就是...」米凯的声音比平时轻，像是在斟酌用词，「帮人传递思念的地方。」

　　「思念...」薇尔莉特低声重复着。

　　「该走了。」米凯并未等她思考，转身便走向了楼梯。

　　薇尔莉特跟上去时，发现他刻意在原地等了一会就像之前放缓脚步一样。

　　他们走出医院大门，清晨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一辆军绿色吉普车停在前方，引擎盖还散发着淡淡的热气，显然刚刚被人启动预热过。

　　米凯大步走向驾驶座，他单手拉开车门的动作利落得像在拔枪，皮革座椅在他坐下的瞬间发出熟悉的吱呀声。

　　副驾驶那边的车门已经提前解锁——薇尔莉特站在车门前犹豫了半秒，她的机械手指抚过车门上的弹痕，那些凹凸不平的凹坑在阳光下投下细小的阴影，最终她拉开车门，学着米凯的样子坐了进去。

　　「安全带。」米凯头也不回地说，右手已经拧动了钥匙，引擎轰鸣声却没有盖过，薇尔莉特到处摸索安全带的碰撞声。

　　米凯闻声皱眉道：「怎么了？」

　　「报告，不知道安全...带在哪里。」薇尔莉特的声音很轻，最后一个词说得尤其生涩，像是第一次念这个陌生的词汇。

　　米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猛地侧身扯过安全带，「看好了，这是安全带...」锁扣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冷光，「这里是锁扣...」他将安全带插入锁扣发出『咔哒』一声，「记住了？」

　　薇尔莉特闻言点点头，又轻声说道：「少校...从来没让我系过这个。」

　　米凯闻言猛地撤回身，重新发动汽车的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钥匙拧断，吉普车猛地向前窜去，轮胎在医院前院的砂石地上擦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三秒后突然急刹车，薇尔莉特的身体因惯性猛然前冲，却被安全带死死勒住。

　　「现在...」米凯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出三声闷响，「你知道为什么需要它了吧？」他嘴角挂着罕见的微笑。

　　薇尔莉特低头看着陷入制服的安全带，她点头时，眼睛扫过安全带锁扣上『MADE IN LIEGEN』『利根制造』的钢印。

　　米凯见她点头，便再次发动汽车，引擎再次咆哮起来，吉普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向道路尽头的地平线。

　　后视镜里，医院越来越小，薇尔莉特透过侧窗看见自己的倒影——穿着军装的少女，正在晨光中奔向未知的地方。

　　「我们要去哪里？」她望着窗外逐渐远去的医院建筑，又一次问道。

　　「我们国家的首都...」米凯回答，声音低沉而平静，「莱顿港。」

　　道路两旁的景色开始飞速后退，田野、村庄、哨卡——一切都被甩在身后，薇尔莉特的眼睛捕捉到远处的地平线上，一抹深蓝正在逐渐扩大，那是海，是莱顿港的方向。

　　正午的阳光照耀着莱顿军校广场的沥青地面，米凯猛打方向盘，吉普车精准地停在了标有『将官专用』的车位上。

　　当他的军靴踏上车库地面的瞬间，最近处的哨兵已经条件反射地立正敬礼，米凯随手回礼，金属袖扣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反光，他绕到副驾驶侧，在薇尔莉特试图自己解开安全带前俯身按下释放钮。

　　「跟紧。」他简短地命令道。

　　通往主楼的红砖步道两侧，敬礼的手臂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般接连举起。

　　有位白发苍苍的准将停下脚步，惊讶地看了眼跟在米凯身后的少女——直到米凯冷冷扫去一眼，老将军才匆忙补上了个军礼。

　　薇尔莉特注意到所有敬礼者的目光都会在她的机械臂上短暂停留，那些视线像无形的蛛丝黏在她的金属关节上。

　　窃窃私语却在米凯经过时自动消音，薇尔莉特注意到他每次回礼时，指尖都会在太阳穴多停留0.5秒——这是基尔伯特少校教过她的，对阵亡战友遗属的特殊礼节。

　　礼堂的铜门缓缓打开，阴凉的空气里漂浮着军乐队调试乐器的杂音，米凯突然侧身，在跨过门槛前最后一次整理了她的领花，他的手指在碰到颈椎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像在触碰某件珍贵的物品。

　　他们穿过门槛，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阅兵广场上，黑压压的军阵如潮水般铺展到视线尽头，海军雪白的制服与陆军橄榄绿的方阵交织，空军银灰色的肩章在烈日下连成一片耀眼的星河。

　　米凯的手突然握住薇尔莉特的机械手腕，他带着她穿梭在观礼席间，将校们锃亮的皮鞋与勋章碰撞声此起彼伏，某个上将正要起身阻拦，却在看清米凯肩章的瞬间僵在原地。

　　「借过。」

　　这两个字像刀锋划开黄油，他们最终在第三排找到空位，米凯按着薇尔莉特的肩膀让她坐下。

　　演讲台上，元帅正在调整麦克风，米凯解开军装胸口上的口袋，从里面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正好13:00，「要开始了。」

　　当国歌前奏响起时，米凯突然凑到她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朵，「待会无论发生什么，别乱动，这是命令。」

　　当国歌最后一个音符在广场上空消散，元帅缓缓起身，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台下十万将士。

　　突然，他猛地拍向演讲台，扩音器爆出一声刺耳的嗡鸣——

　　「看呐！」他的声音如同炸雷滚过广场，「这宏伟场景！」

　　手臂挥出的弧线划过整个军队方阵，阳光下，无数钢盔与枪械的反光连成一片金属色的海。

　　「看呐！」他第二次拍击演讲台，震得麦克风支架摇晃，「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观礼台上，薇尔莉特看见米凯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个吞咽动作像是把什么血腥的回忆硬生生压了回去。

　　远处，一名失去右臂的陆军上校突然开始用左手砸击胸膛，左手与勋章碰撞出沉闷的声响，这声音如同传染般蔓延，很快整个广场都回荡着十万军人以拳叩心的轰鸣，连飞过的鸽群都被惊得四散逃离。

　　「现在——让我们开始清点代价。」元帅的权杖突然调转方向，重重指向广场西侧——

　　那里矗立着七座新铸的黑色方尖碑，碑文前排的海军陆战队齐刷刷侧身让开，露出碑身上密密麻麻的镌刻。

　　「第一个代价...第1装甲师，应到18921人...」元帅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广场，「实到...647人。」

　　「第二个代价...」元帅拿起脚边的一个弹药箱，倾倒出的不是子弹，而是无数枚闪闪发光的婚戒——银的、金的、镶着宝石的，叮叮当当堆成一座小山。

　　「六千枚。」他的靴尖轻轻踢了踢那堆戒指，金属碰撞声通过扩音器传遍整个广场，「由他们的主人亲手捐赠——这些女人把最爱自己的男人留下的最后信物，捐给军队充当军饷，她们说...卖了吧，早点结束战争。」

　　「第三个代价...」他的声音突然嘶哑，像被硝烟灼伤了喉咙，「我军百分之七十二的中高级军官，永远留在了战场上。」

　　他们用生命为各位铺就了凯旋之路，元帅突然摘下军帽，露出满头的霜白，「现在，请活着的人——」

　　十万支枪械同时上膛的声响撕裂了天空。

　　「替他们看着和平的模样。」

　　观礼台上所有人缓缓起身，转身对着西侧的七座黑色族碑，敬了一个标准到极致的军礼，观礼台最前一排的每一把空椅子上，都放着一枚被烧焦的军官证。

　　薇尔莉特看着周围骤然立正的人群，她并不完全明白这个仪式的意义，但当她看见米凯绷紧的下颌线，看见他敬礼时指尖微微的颤抖——

　　她突然也站了起来。

　　机械臂模仿着米凯的动作，五指并拢，中指抵在太阳穴旁，她的姿势标准得近乎刻板，那是无数次战场训练留下的肌肉记忆，阳光穿过她金属指缝，在脸颊上投下栏杆般的阴影。

　　广场上，十万个军礼在沉默中凝固成雕塑群，薇尔莉特突然感到一股暖流在心中加速流动——这是她第一次，不是因为命令，而是因为某种无法命名的情绪，主动向逝者举起手臂。

　　片刻的静默后，元帅抬手示意礼毕，随即目光锐利地看向米凯的方向——

　　「现在，有请我军史上最年轻的少将——米凯·利斯。」他的声音在扩音器中回荡，「十二岁参军，十八岁晋升将官，他的个人能力与战术，让战争至少提前了五年结束。」

　　整个广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米凯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军装上的勋章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可就在他迈步的瞬间，薇尔莉特也突然跟着站了起来，「别乱动...」他用力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马上回来。」

　　薇尔莉特仰头看着他，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但最终没有再起身。

　　米凯转身走向演讲台的背影笔直如枪，而薇尔莉特的目光始终钉在他身上，仿佛那是某种需要持续锁定的目标。

　　米凯踏上演讲台的台阶，军靴与金属阶梯相撞，发出冷硬的回响，整个广场在这一刻安静下来，连风声都仿佛凝滞。

　　他站在麦克风前，没有立即开口，阳光斜照在他年轻的侧脸上，十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他缓缓摘下了军帽。

　　「我不是天才...」第一句话就让全场骚动，「我只是比大多数人...更熟悉死亡的计算公式。」

　　「我们节省的五年...」米凯突然转身，望向广场西方那面巨大的阵亡者名单墙，「是用他们的时间兑换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全场，每个字都一字一板。

　　「现在...请活着的人该学会用这五年——」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并活出十倍的人生。」

　　台下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年轻的士兵们用枪托砸地，年长的将领们摘下了军帽，米凯说这句话时，目光正落在薇尔莉特身上。

　　「我的话说完了。」米凯的声音在麦克风里留下一丝余韵，随即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演讲台，走下最后一阶时，他抬头，目光穿过层层人群，准确锁定了薇尔莉特的方向，他朝她抬起手，简单而明确地勾了勾手指，「薇尔莉特，过来。」

　　薇尔莉特立刻站了起来，她穿过观礼台，步伐比平时更加急促，周围的军官们下意识地为她让开一条路，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这个少女，只是径直穿过座位间的空隙，鞋跟在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节奏。

　　当她走到米凯面前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继续向前走。

　　薇尔莉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半步，两人的影子在阳光下融为一体——前面那个挺拔如松，后面那个轻盈如影。

　　广场上的士兵们给他们让开一条通道，远处，元帅望着他们的背影，向他们敬了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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