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药和蒸汽机

　　尽管莱斯彻没有特意宣扬，维罗妮卡到莱锡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莱锡城里但凡跟坎纽斯家族攀了关系的，少则遣人送些礼物，多则殷勤邀请维罗妮卡去他们宅邸做客。
　　莱锡总警长帕奇德先生就是最殷勤的那个。他亲自拜访了黑崖山庄，带来了许多祖母绿首饰做礼物，一半给维罗妮卡，一半给玛丽娜，说这颜色正衬美人的眼眸。维罗妮卡听惯了这种奉承，也实在见惯了绿色的宝石。她收到的宝石基本只有红绿两色，象征她的红发和她的绿眸，好像她就不能戴五颜六色的宝石一样。
　　不过喜不喜欢是一回事，礼不礼貌是另一回事。既然总警长如此热情，无论是莱斯彻还是林恩家都不好推辞，于是都答应出席帕奇德宅邸的舞会。
　　于是，维罗妮卡来到莱锡的第六天晚上，她同妈妈、莱斯彻和罗德里克一起，乘马车来到了位于莱锡北区的帕奇德宅邸。
　　总警长亲自迎接这四位尊贵的宾客。莱斯彻和罗德里克并肩而行，维罗妮卡挽着妈妈的手缀在后面。罗德里克昂首挺胸，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回应着总警长的奉承，对行礼的女仆视而不见，甚至抢先进了门，丝毫没有狐假虎威的意识。
　　他又开始了。要不是在外人面前，维罗妮卡只想讽刺他几句。他在任何场合都想成为最尊贵的那位，然而宴会上引人注目的除了权贵还有杂耍的小丑。
　　“林恩夫人，林恩小姐。”莱斯彻停下脚步，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让玛丽娜和维罗妮卡先进。这谦逊的模样显然深得玛丽娜的欢心，她常教育维罗妮卡，就挑选丈夫来看，男人的教养是十分要紧的。
　　维罗妮卡朝莱斯彻点头致意，跟随仆人和总警长先生的引导走进了宅邸。
　　或许是因为这位总警长只能算莱锡的新贵，他的宅邸没能在显赫世家聚集的沿海高地和南区占得一块好地。宅邸的装潢虽然价值不菲，却没什么品味，只是一味堆砌昂贵华丽的家具，显得臃肿而喧宾夺主，缺乏色彩的搭配、形体的呼应、空间的调和。
　　舞会厅里的人并不多。维罗妮卡认出了几个来黑崖山庄拜访过的人，大多是莱锡当地的商人、官员，而没有贵族。革命之后，赫利姆的贵族早一改往日作风，不以旧头衔自居，以适应新制度的风格继续占据着某些领域高位——毕竟头衔只是虚名，财富和特权才是实在的好处。
　　坎纽斯家族大约是个例外。
　　尽管做了五代莱锡总督，坎纽斯家族却从来没有过贵族头衔。具体的原因维罗妮卡并不清楚，不过想来跟莱锡这个特殊的地方有关——莱锡曾经是自由贸易港，而自由贸易港的总督都没有贵族头衔。
　　“林恩小姐，这是我的女儿，西尔维娅。”帕奇德先生将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介绍给维罗妮卡。这女孩跟父亲有七分相似，然而不全是件好事——因为帕奇德先生是一个方脸庞、凸下巴、鹰钩鼻的谢顶中年男人，继承了这副容貌的西尔维娅纵然头发茂盛，却也称不上貌美。
　　然而西尔维娅显然不是那种会因外貌自卑的女孩。她大步走来，脊背挺得笔直，目光锐利如鹰隼。帕奇德先生朝她撂了好几个眼神，她才慢吞吞地朝维罗妮卡屈膝行礼。
　　“哎，林恩小姐，请见谅，这孩子的教养可是远远比不上您的。”帕奇德先生低声下气，弄得维罗妮卡都有些糊涂了；绿荫城的警长不说压林恩家族一头，也不会如此低微。她的余光瞥向莱斯彻，或者说，坎纽斯家族在莱锡的影响远超她的预期？
　　“您谬赞了，我才是初来乍到，对赫利姆的礼节不甚熟悉，该向西尔维娅小姐请教呢。”维罗妮卡微笑回应。
　　“说的是，父亲，我要跟维罗妮卡小姐聊些女孩的话题，你就别掺和了。”西尔维娅挽起维罗妮卡的胳膊，朝帕奇德先生挥了挥手，便拉着维罗妮卡离开了。帕奇德先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嘀咕了几句，转身又换上笑脸迎接其他客人去了。
　　“来，维罗妮卡，这是莎莉。”西尔维娅挽着维罗妮卡来到舞会厅的一角，那里站着个瘦高的少女，跟两人年纪相仿，鼻梁细而长，颧骨上有几颗雀斑。她的礼裙在这辉煌的厅堂中稍显逊色，没有许多珍珠、羽毛或绸缎装饰，项链上的猫眼石成色也很普通。她一见维罗妮卡，刚要行礼，就被西尔维娅摆手制止。
　　“朋友之间就别见外了。”西尔维娅看向维罗妮卡，“你也不是那种喜欢弯弯绕绕的人吧。”
　　确实。维罗妮卡点了点头，没想到帕奇德先生的女儿跟他大相径庭。
　　“听说你是从中地来的？”西尔维娅抬手，从路过的侍者手中拿起一杯气泡酒，又要给维罗妮卡拿，维罗妮卡婉拒了。
　　“好吧。中地的姑娘瞧着就不一样。”西尔维娅挥手驱走侍者，“你听过仲夏巡猎吗？”
　　“略有耳闻。”
　　“那敢情好。咱们要不一起去吧？自从罗娜嫁走，我们两个打猎都不尽兴。”西尔维娅咧嘴笑了。她面相严肃，不过现在看来倒是个直爽性子。
　　“我不会狩猎。”
　　“只要你想，这些都可以学。我认识一个猎人，弓和木仓都会用，能教你。这不难，你肯定能学会。”
　　“我又不是信徒……”
　　“那又怎样？又不是只有信徒才能参加。你可以不为敬神狩猎，只是消遣也无妨。要是你不乐意杀生，就跟那猎人帮忙赶猎物，当骑马玩了，怎么样？”
　　维罗妮卡有些迟疑。她不太理解狩猎的乐趣，可西尔维娅盛情难却。
　　“我还没有骑装……”
　　“这有什么？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送你几件。”西尔维娅伸手比了比自己跟维罗妮卡的身高，“也差不多。你比我瘦，肩可能撑不起来，其他都没问题。”
　　“您也可以订做。”莎莉插嘴道，“我知道几家裁缝铺，做工又快又好，最迟十天就能拿到。”
　　“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维罗妮卡露出微笑，“入乡随俗，我很乐意尝试。不过，我再怎么说也是新手，找莱锡的小姐做伴不是更好？”
　　“哼，你是不知道，这些年莱锡的女孩们都染上娇气病了。”西尔维娅嗤之以鼻，“她们说要崇尚中地女人的优雅，都不骑马、不狩猎了——我不是说中地女人不好的意思，但优雅跟狩猎冲突么？赫利姆帝国曾经的女王和公主，哪一个不是骑射的好手？她们难道不优雅、不高贵么？”
　　“西尔维娅……”莎莉露出些惊惧的神情，四下看了看，“别提帝国了。它已经被封死在棺椁中了，那些自称皇族的阿利诺兹之子也不过是疯子……”
　　西尔维娅后知后觉地住了嘴。“……总之，狩猎不会让一个人不优雅。”她总结道。
　　“您骑马时的飒爽英姿想必会增添您的光彩。”莎莉朝维罗妮卡扯出笑容。她还是奉承了，维罗妮卡心想，这孩子的家世瞧着不高，可能习惯奉承人了吧。
　　“我乐意尝试。”维罗妮卡最后还是答应了，“等我的骑装做好，我一定跟你们去仲夏巡猎。”
　　“那太好了。我改天派人去找那猎人，叫她去黑崖山庄跟你认识认识。她哥还是黑崖山庄的仆人呢，想来也跟你有缘。”西尔维娅喝完酒，又唤侍者过来，把杯子搁在托盘上。“去拿些吃的。每种都要。”她吩咐道。
　　每种？维罗妮卡吞了吞口水，她倒是挺期待赫利姆的特色食品，但淑女不该在公共场合大吃大喝……
　　“等会还要跳舞，都多吃点，别跳着跳着晕倒了。”西尔维娅拍了拍维罗妮卡的胳膊，“你该多吃点，才能长得结实。”
　　她说得对。餐盘端上来时，维罗妮卡几乎立刻就说服了自己。三位小姐围在墙边的小圆桌旁，闲谈着分享餐盘里丰富的食物。切块的各种奶酪水果自不用说，火腿片、鱼子酱配上一点面包，咸鲜适口，美味之极。
　　不多时，乐队便开始演奏了。三位小姐叫侍者撤下餐盘，快速整理好仪容，等待某位绅士的邀请。不出所料，舞曲刚一开始，莱斯彻就来到了维罗妮卡面前。西尔维娅和莎莉吃吃笑着，看维罗妮卡把手放在莱斯彻的手心。
　　但维罗妮卡本人没有什么浪漫的感受。她戴着手套，莱斯彻也戴着手套。隔着两层丝绸，足以迟滞少女与异性体温相融的悸动。她顺着莱斯彻的引导走进舞池，像无数次跟舞蹈老师练习的那样，一手与莱斯彻相握，一手搭上他的手臂。他跳得也跟舞蹈老师一个样，稳健、熟练、一板一眼。
　　他到底是想跟我跳舞，还是觉得应该跟我跳舞才邀请我？维罗妮卡心想，抬头看进莱斯彻灰色的眼眸。莱斯彻察觉了她的视线，低头微笑，但维罗妮卡仍然觉得那深沉的雾霭没有一丝缝隙。她觉得尴尬，挪开了视线。
　　一曲舞毕，两人相互行礼，相对无言。
　　“您累了么？”莱斯彻率先打破了沉默。
　　维罗妮卡点了点头。
　　“想回黑崖山庄么？”
　　“这恐怕有点失礼……”
　　“那您就先休息吧。”莱斯彻牵起维罗妮卡的手，领她走出舞池，回到西尔维娅身边。莎莉去跟别人跳舞了，只有西尔维娅百无聊赖地倚在窗边，刚刚挥走了一个邀请她的男人。
　　“你回来了？”西尔维娅朝维罗妮卡招手，“来，喝点果汁解渴。”
　　维罗妮卡走到她身边，接过玻璃杯。触感很凉，杯子是刚冰过的，杯中却不见冰块。她抿了一口果汁，酸甜可口，是几种水果混合的。
　　“听说你要嫁给莱斯彻？有婚约了？”西尔维娅靠近维罗妮卡问道。无论是名门小姐还是乡野村姑，八卦总能勾起她们的好奇心。
　　“暂时还没有。”维罗妮卡又抿了一口果汁，垂下眼眸。只是暂时。她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尽管她早有心理准备，但莱斯彻这人实在古怪，她都不知道他到底对她感不感兴趣。如果双方都对彼此不熟悉，婚后的生活恐怕也不会幸福。
　　“那你要小心点。喏，瞧那边。”西尔维娅朝一个方向努努嘴，那里有一个相貌姣好、身材纤细的黑发女孩，视线正死死钉在莱斯彻背上。她应该是想莱斯彻邀请她，但莱斯彻正顾着跟总警长闲谈，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瞥过去。
　　“那位是？”
　　“盐镇的一个罐头厂主的女儿。谁都知道她想攀坎纽斯的家门，上次舞会，她跟莱斯彻跳舞的时候装作晕倒，死赖在他怀里不走呢。”
　　好老套。维罗妮卡叹了口气，如果父亲放弃这门婚事，她一点也不介意那女孩追求莱斯彻。但既然她现在是莱斯彻唯一的未婚妻人选，她很不乐意见到莱斯彻现在就有脚踏两条船的苗头。
　　“不过也别太担心，我不觉得莱斯彻喜欢她。”西尔维娅似乎察觉了维罗妮卡的担忧，忙宽慰道，“莱斯彻之后就不邀请她跳舞了。”
　　然而这并没有让维罗妮卡多高兴。这只是宽慰她的婚姻不太可能变得更糟，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本来就很好。从外貌来说，莱斯彻还行，但性格实在无聊，而且年纪有点大了——他已经二十四岁，比维罗妮卡大八岁有余。维罗妮卡一直以为自己的丈夫应该和自己年龄相近才好，年纪小就太幼稚，大了又太老成。
　　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维罗妮卡低头看着手中的玻璃杯，紫红色的果汁荡开一圈涟漪，正如她飘忽的心绪。或许婚姻本就没那么多称心如意，姐姐只是个幸福的例外，可她仍然忍不住期待更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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