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通今天辞职了吗

　　邓通乘着雇来的牛车，在日暮时分赶到了南平里。刚进坊门不久，提示宵禁的暮鼓便一声接一声响了起来。

　　邓通暗自庆幸，忙向身旁一位看似本里住户的路人打听平安客舍的去处。原身本也是个不常出门的，来长安的次数寥寥，对这坐落城南的闾里实在陌生。

　　一路走一路问，总算寻到了平安客舍。韩大早已等在客舍门前，见邓通大包小裹的，赶忙接过大半，又连声催他进去安置。

　　“可算到了！房间我已订好，你先收拾，我去后院一趟——”韩大把人送到门口，一半交代一半解释道，“庄家新开了盘口，赶早下注，赔率才高。”

　　来的路上，韩大已向邓通解释过为何不就近住下，偏要选这平安客舍：此处明面是客舍，暗里也兼做赌坊。因信誉颇佳，成了长安城里不少好博戏之人常聚之处。

　　当然，汉朝也有明令禁赌。只是正如后世的麻将扑克，任法令如何严禁，民间照样风行。毕竟每日除了耕田当值，人总得找些事做。

　　而汉时的娱乐，又远不似后世那般花样繁多。博戏这种门槛低、易上手、还能叫人血脉贲张的玩法，就算不是人人参与，也差不多如后世的麻将一般普及。当年高祖刘邦未得天下时，便常与老兄弟们聚在一处，掷采争胜。

　　只要不闹得太过，官府对此多是睁只眼闭只眼。何况最要紧的一层——这平安客舍，乃是高祖堂兄弟、如今营陵侯刘泽的产业。他堂兄刘邦是皇帝，堂嫂吕后权势不输皇帝，自己又与朝中老臣交好，寻常谁也不会想不开，来这儿找不痛快。

　　韩大在官署驾车，月俸不薄，单身无子，官舍又管吃住，平日几乎花不着钱。亲近的长辈多在反秦、楚汉之争时殁了，也没人催他成家，闲暇光阴与余财，便多半投在了博戏上。

　　不过他对掷骰猜点数这类凭巧的玩法兴趣不大，倒格外钟情那些需推敲时势、分析人事的“八卦局”。譬如周勃平定燕王卢绾之乱会不会超过一年（实际只用八个多月），梁王刘恢与吕家女儿某年会不会分府别居（后来真分了，且以刘恢自尽收场）……这些，都是韩大来路上滔滔不绝向邓通宣讲的得意往事。

　　而此前长安城里最炙手可热的赌局，自然是大汉下一任天子的人选。韩大当然不会错过——他押的是齐王刘襄。

　　齐王刘襄乃刘肥长子、刘邦长孙，也是在吕后去世后第一个起兵反吕的刘姓宗亲。他整合周边势力，西进长安，牵制住吕氏主力，为周勃、陈平在长安发动政变诛灭诸吕创造了关键条件。

　　如此人物，按理说政变成功后，确是最有希望继任大统的。只是刘襄起兵之初，自感实力不足，又顾忌堂叔祖琅琊王刘泽的立场——刘泽封地就在齐国毗邻，兵力颇强，且与吕氏往来甚密，琅琊王之位亦是吕氏所封。

　　于是刘襄派人送信给刘泽，自称年轻少经事，欲请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入齐共商大计、同举义兵。信中言语之间，暗示事成后愿推刘泽为帝。刘泽信以为真，亲赴齐国都城临淄，不料一到便被软禁。刘襄更趁机发兵，接管并兼并了琅琊国的兵马，实力大增。

　　刘泽却也是能屈能伸之人，中计后并未与侄孙翻脸，反将计就计，自称年事已高，又仅是高祖堂兄弟，从无称帝之心。倒是刘襄身为高祖长孙，继位名正言顺；他表示自己在朝中尚有几分人脉，愿为刘襄前往长安，游说众臣支持。

　　刘襄一想，刘泽已失兵权封地，自己如今势大，聪明人确实该谋个“从龙之功”。况且刘泽人缘向来不错，自己虽是长孙，父亲刘肥却是庶出，确需朝中老臣背书。于是便将刘泽放去了长安。

　　此时长安城中，周勃、陈平等开国功臣刚诛尽诸吕，正商议新君人选。他们起初确曾属意这位首倡义兵的长孙刘襄。

　　刘泽作为刘氏宗亲中辈分高、人缘好的长者，亦被邀参与商议。可他非但未替刘襄游说，反而趁机倒油，对周勃、陈平等人道：“齐王母族驷钧一家，强横专恣，如虎而冠。若立齐王，恐又成‘吕氏之乱’复起。”这番话正戳中老臣们最深的忧虑——刚除吕氏，岂容再来一个强势外戚？

　　相比之下，代王刘恒母族薄氏势力单微，显然是更安稳的选择。在刘泽的力荐与功臣共识之下，众人最终决定：迎立代王刘恒为帝。

　　由此，也便有了邓通二人在城门前所见的那一幕。新君人选既已尘埃落定，韩大也因此痛失一年的俸禄——整整一万钱。

　　众所周知，抚平赌输之痛最好的法子，便是再赌一回。得知平安客舍新开了盘口，韩大自然按捺不住。

　　“这次赌的是什么？”邓通有些好奇。

　　韩大左右望了望，见近处无人，才压低声音道：“赌代王能做多久的皇帝。”

　　“这……也能赌？”

　　韩大嘿嘿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时儒家学说尚未独尊，时人对天子也未见得有多少无条件的敬畏——皇帝这称谓才从秦朝传来，而秦也不过二世而亡。百姓见秦始皇车驾经过，尚且敢说“彼可取而代也”“大丈夫当如是”，耕夫垄上亦能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私下赌一个藩王能在帝位上坐多久，实在算不得什么。

　　邓通听得兴起，将包袱往房里一扔，也顾不得收拾，对韩大道：“韩大哥，我也想去瞧瞧。”

　　韩大哈哈一笑，拉着邓通便往后院去。

　　后院厅堂中灯火通明，挤满了闻风而来的赌客。押注台后的墙上悬着绢帛，上面工整写着今日所开盘口、各类选项与对应赔率。

　　韩大一进门，丢下一句“我先去打探打探”，就如泥鳅般钻进了人堆里。

　　绢帛上从“一个月”到“十二个月”，另加“一年以上”，共设了十三档。一至三月的赔率最高，均在一比二十上下，显然庄家不认为代王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倒台。

　　但从四月到九月，赔率逐渐走低，至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时，已只剩一比三左右——看来庄家对这位新君能否撑过一年并无信心。“一年以上”那一栏，赔率高达一比二十，也印证了此点。

　　邓通努力回忆着从前历史课本上的内容。汉文帝究竟在位多少年，他已记不真切，但开创“文景之治”的刘恒，显然不可能只做了一年皇帝。

　　他于是取出此行额外带上的钱财——一枚重约五金的小金饼，乃是贵人赏赐，相当后世一斤有余，此时可兑五万钱——全数押在了“一年以上”那档。

　　在伙计看“人傻钱多”般的目光中，邓通利落地押完注、收好凭证。又等了半晌，韩大才一脸兴奋地挤回来，拉着邓通便分析起这局的门道。

　　韩大常驾车往来上林苑与长安，消息比常人灵通许多。他认为太尉周勃强势、丞相陈平精明，但今日城门口所见，代王也不似甘受摆布之人。

　　而周勃、陈平皆是高祖时便崭露头角的人物，战绩历历可考；这位代王却声名不显，前阵子刘氏宗亲轰轰烈烈的倒吕大业也未曾参与，迄今战绩为零。

　　韩大觉得，代王要么是人缘一般，宗亲不愿带他；要么是实力不济，人家不屑带他。无论哪种，都说明他根基浅薄。

　　不过汉朝看重姻亲，自身不足，尚可借力于外戚。可惜代王正妻出自吕氏，而吕氏如今已被连根拔起；其生母薄氏出身卑微，原是西魏王魏豹之妾，后被俘入刘邦后宫，也不得宠幸，家族更是势微言轻。

　　韩大断言，代王若不肯顺从，与功臣相争，胜负简直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故而他打算再拿出一金，押代王这皇帝做不满一年。

　　一番剖析完毕，韩大正等着邓通附和赞叹，却见对方默然不语。

　　“阿通贤弟可有不同见解？”韩大也不着恼，转头问道。

　　邓通觉得韩大虽好赌，却为人热忱仗义，不愿见他再损万钱，便轻声道：“韩大哥，我曾听宫中老人言，当年薄氏得高祖临幸前，曾梦苍龙盘踞腹上，不久便有了代王。”

　　“后来吕后临朝，高祖八子中，嫡出的惠帝早逝，庶出能活到成年的，除吕后亲手抚养的淮南王外，便只剩这位默默无闻的代王。他能平安长大，更越过诸多兄弟子侄被老臣迎入宫中，恐怕是有些大造化在身上的。”

　　“你的意思是？”汉朝本就迷信谶纬，韩大不由被说动了几分。

　　“我觉得大哥方才分析得在理，但为稳妥计，不如再补一注‘一年以上’。这般无论如何，总不至于亏本，可是？”

　　“说得有理！”韩大一拍邓通肩膀，“等大哥赢了钱，分你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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