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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
逼仄的房间里多了另一个人的气息,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活跃了些,尽管这活跃时常伴随着江户川乱步各种不合时宜的“推理”和“真相揭露”。
折笠祐羽很快就摸清了这孩子的底细。他并非故作姿态,而是真的拥有一种近乎恐怖的观察力和逻辑推理能力。
他能从她外套上沾着的一根不同颜色的猫毛,推断出她早上路过巷口时被哪只野猫蹭了腿;能从她买回来的墨水瓶标签上一个微小的瑕疵,说出文具店老板今天心情不好大概是因为和妻子吵了架。
这种能力堪称奇迹。
然而,与之形成荒谬对比的是乱步的内心世界。他絮絮叨叨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父母都极为聪明,从小在那种环境下长大,他以为所有人都拥有甚至超越他这种“基础”的观察力。
父母去世后,他踏入社会,却发现世界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我只是把看到的说出来而已,”乱步抱膝坐在榻榻米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困惑。
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在咖啡馆、书店、印刷厂、律师事务所……干着各种杂活,但最长不超过一个月,必然因为“说错话”、“行为怪异”、“吓到客人”而被辞退。
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要把简单的事情搞得那么复杂,为什么大家都不把看到的事实说出来。
“所以……一定是因为我还不够聪明,对吧,祐羽姐?”乱步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折笠祐羽,寻求着一个答案,
“因为我太笨了,总是理解不了大人们那些复杂的、真正的规则,所以才总是失败。”
折笠祐羽看着他那双清澈又迷茫的眼睛,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这不是笨。这是纯粹到近乎残酷的天真,是未被世俗规则污染过的、直指本质的锋芒。
他只是拿着一把世界上最锋利的手术刀,却误入了需要戴着天鹅绒手套跳舞的场合,每一次挥舞都造成了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伤害。
他的痛苦,源于他的天赋与这个“正常”世界的格格不入。
这种痛苦,折笠祐羽太熟悉了。无论是她作为“怪物”的疏离感,还是黑木渉那种主动选择的边缘化,本质上,都是无法融入主流洪流的孤独。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清晰、成型。
她要为乱步写一个故事。就用他的经历,他的视角,他的困惑。
她再次铺开稿纸,钢笔在指尖微微停顿,然后落下标题——
《围观》
【我是小林澪。
倘若直言不讳道出此事,想必诸位亦不会放在心上。姓名不过是暂刻于水面的符号,旋即消散,了无痕迹。
正如我此刻置身于这间六叠榻榻米的出租屋,窗外是东京永不疲倦的喧嚣,而我,却如同一个误入巨大舞台的拙劣观察者,自降生之初便佩戴着一副无法摘除的、过于清晰的镜片。
他们都说此处是现实。多么奇怪的言辞啊。于我而言,周遭的一切才充斥着难以理喻的朦胧与伪饰。
人们的笑容总是迟滞半秒,泪水滴落的时机精准得如同经过计算,而那些充斥街巷的寒暄与客套,更是编织得漏洞百出,仿佛一场所有人皆心知肚明却仍乐在其中的集体癔症。
我并非傲慢。不,请万勿如此误解。我仅仅是…感到困惑。
深深的、骨髓里渗出的困惑。为何那些比我年长、理应比我更聪慧的大人们,总要煞有介事地扮演“无知”?
他们为何要对显而易见的事实扭过头去,转而歌颂那些苍白脆弱的谎言?
这莫非是成人世界某种必须遵守的、残酷而沉默的规则?
而我,可怜又可鄙的我,偏偏无法学会这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生存技艺。
我的舌头总是笨拙地吐出那些不该被言明的真相,如同一个不懂得分寸的孩童,轻易戳破那些精心吹胀的彩泡。
工作因而一件件搞砸,人际关系如同遇火的蛛网,纷纷断裂。
人们投来的目光混杂着惊愕、厌恶,以及一丝…或许是我多心了…近乎于怜悯的神色?他们大约认为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怪胎吧。
啊,或许他们是对的。无法融入这个世界的人,或许才是有缺陷的那一个。我这般思考着,指尖仿佛已触碰到那层将我与世间隔绝开的、冰冷而透明的玻璃墙壁。
我在这边“围观”着他们,他们亦在那边“围观”着我。无人愿意,或许也无人能够,为我解答这永恒的疑问。
唯有苦恼,如同无声的潮水,在寂静的深夜里缓缓上涨,即将没过我的头顶。】
折笠祐羽用第一人称,完全代入乱步的视角。文字里充满了这种扭曲的自我认知带来的困惑与痛苦,读来有一种令人心碎的讽刺感。
她写主角如何一次次因为“诚实”而碰壁,如何将外界的排斥归咎于自身的“愚蠢”,如何努力地想学会那套他永远也搞不懂的“潜规则”。
故事的结尾,他依旧在流浪,依旧在寻找一份能接纳他的工作,内心充满了迷茫,却也保留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下一个地方,会有耐心的人愿意教教他,这世界的规则到底是什么。
她没有给故事一个确定的结局,因为她也不知道,像小林澪,或者说江户川乱步这样的人,在这纷扰的世间,究竟能否找到一条出路。这个答案,或许需要现实来书写。
“祐羽姐,你在写什么?”乱步好奇地凑过来,看着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字。
“一个……关于一个觉得自己很笨的孩子的故事。”折笠祐羽轻声说。
乱步眨了眨眼,快速扫了几行,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他抬起头,看着祐羽,眼神里不再是平时那种无忧无虑,而是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震动。
“祐羽姐……”他小声说,声音有些哑,“这个人……他好像……好像……”
他“好像”了半天,却说不下去。那双总是能看穿一切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类似于“被看穿”的愕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理解的微光。
折笠祐羽没有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知道,这篇《围观》,或许比《泥中之鸦》更接近这个世界的某种本质,也更接近她身边这个“流离失所”的天才少年,那颗无人能懂的、孤独的心。
她将这篇小说同样寄了出去,署名依旧是“千羽文”。
她隐约觉得,这篇小说,或许会带来一些不一样的反响。
......
《围观》的发表,如同在平静的横滨文坛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
与《泥中之鸦》那冷冽的、近乎自毁的黑暗不同,《围观》带来的是一种更广泛、更微妙的心灵冲击。它没有直接控诉什么,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点天真残忍地,展示了一个“过于清晰”的灵魂是如何在“模糊”的世界里寸步难行的。
读者们的反应空前热烈。
那些自诩为“正常人”的读者,在主角小林澪一次次因“说真话”而碰壁的经历中,或多或少看到了自己曾经被迫妥协、学会沉默的影子,心生同情与一丝惭愧。
而那些自觉与周遭格格不入、常常感到困惑的“边缘人”,则仿佛找到了代言人,他们在小林澪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孤独与挣扎,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评论界更是将其誉为“千羽文先生对社会规则与个体认知的又一次犀利解剖”,认为这部作品“以天真为刃,剖开了成人世界虚伪的温床”,“揭示了主流社会对异质思维的无形压迫”。
一时间,“千羽文”这个名字的热度再次攀升,“小林澪”也成了一个象征性的符号。
而这股风潮,出乎意料地惠及了江户川乱步。
或许是《围观》的故事太过深入人心,当现实中真的出现一个与“小林澪”气质惊人相似的少年时,人们不再是简单地排斥或恐惧,而是带上了一种……基于文学滤镜的宽容甚至好奇。
当折笠祐羽再次鼓励乱步出去尝试找工作时,情况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他去了一家旧书店帮忙。第一天,他指着一位顾客说“您明明想买的是那本食谱下面的成人杂志,为什么要用食谱来掩盖呢?”,顾客顿时面红耳赤。
若是往常,书店老板大概会立刻道歉并把乱步拽到后面训斥。但这次,老板愣了一下,看着乱步那双纯粹困惑、毫无恶意的眼睛,忽然想起了《围观》里那个可怜又可爱的小林澪。
老板叹了口气,居然只是拍了拍乱步的肩膀,对顾客干笑道:“小孩子不懂事,瞎说的,您别介意。”然后转头对乱步低声说:“乱步君,有些事实……放在心里就好,说出来大家会尴尬的。就像……就像千羽老师写的那样,明白吗?”
乱步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又去了一家小餐馆当服务生。他看到一位女士对同伴抱怨食物难吃,结账时却对老板笑着说“非常美味”。乱步直接问道:“您明明觉得难吃,为什么要说好吃?这样老板就不会改进,下次您来还是会吃到难吃的东西啊。”
女士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餐馆老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那位女士的同伴却拉了拉她,小声说:“算了算了,你看他……是不是有点像《横滨文艺评论》上写的那个……‘小林澪’?”
女士愣了一下,重新打量乱步,眼中的怒气渐渐被一种混合着惊奇和怜悯的情绪取代。她最终什么也没说,摇摇头走了。
老板松了口气,擦擦汗,对乱步无奈道:“乱步啊……以后客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好不好?别想太多。”
甚至有一次,乱步在街上只是多看了某个行色匆匆的男人几眼,喃喃自语了一句“昨晚没回家在朋友家过夜的事情快要被太太发现了吧……”,那男人猛地停下脚步,惊恐地瞪向他。
旁边恰好有《围观》的读者路过,见状竟笑着打圆场:“哎呀,这位小哥肯定是千羽老师的书迷,入戏太深了!先生您别介意,他没恶意的!”
那男人将信将疑,最终还是嘀咕着“神经病”走开了。
乱步的工作依然干不长久,他那些一针见血的“大实话”终究不是普通职场能承受的。但是,他被辞退的过程变得温和了许多。老板们不再粗暴地呵斥他“滚蛋”,而是会带着一种无奈又理解的表情,多给他结几天工资,甚至拍拍他的肩膀说:“乱步君,你是个好孩子,只是……这里不太适合你。或许你可以试试……写作?”仿佛他是某个需要小心呵护的、易碎的文学形象。
折笠祐羽看着这一切,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她坐在逼仄的房间里,听着乱步兴奋地讲述今天工作的地方大家对他“很好”,虽然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话不能说,但大家似乎都“原谅”了他。
“祐羽姐!他们好像都读过《围观》!”乱步眼睛亮晶晶的,“他们还说我很像小林澪!原来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这么‘笨’啊!”
折笠祐羽:“……”
一种极其强烈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这算怎么回事?
她以他为原型,写了他的痛苦和困惑,结果这篇小说反而成了他的“护身符”?让现实世界里的人们开始用一种文学化的、带着怜悯和好奇的眼光去“包容”他,而不是去尝试理解他那份天赋的本质?
这感觉……简直倒反天罡!
明明他才是那个看得最清楚的人,现在却需要靠一个“虚构角色”的映射来获得些许宽容?而这份宽容,与其说是对他的理解,不如说是对那个文学符号的廉价同情。
她创作《围观》的本意,是希望有人能看到这种“天赋”背后的孤独,或许能引发一些真正的思考。而不是让乱步被当成一个需要被呵护的“问题儿童”或“现实版小说人物”来对待。
这离她“振兴文学”的初衷,似乎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偏差。
文学没有真正照亮现实,只是给现实蒙上了一层滤镜,让尖锐的痛苦变得可以被“观赏”和“消费”了。
“祐羽姐,你怎么了?”乱步察觉到她的沉默,好奇地问。
折笠祐羽看着他那张依旧懵懂、却因为最近遭遇的“善意”而多了几分亮色的脸,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揉了揉他的头发。
“没什么。”她叹了口气,“只是觉得……这个世界,有时候比小说还要奇怪。”
她开始思考,下一篇,该写点什么,才能刺穿这层看似温情、实则隔阂的文学滤镜,让人们真正看到他们身边这些“异类”的光芒,而非仅仅是一个值得同情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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