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植】弹铗歌

作者:裴漓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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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死生契阔


      (四)

      偶然一日,王机恭敬地迎着一名侍从前来雍丘王府。曹植定睛一看,原来是位故人——临川奉曹丕的诏命自京城而来,赐予先帝用过的十三种衣物给曹植。
      故人难得相见,曹植心情甚佳,拉着临川落席坐下闲叙。
      曹植翻弄了一下这些衣物,就先搁置一旁不予理会,问临川,“我听闻二哥近日正在谋划伐吴之事,怎的这时生了闲心赐我先帝的衣物?”
      “陛下素知王爷的心思,此次却又带不上您。赐下这些衣物的同时,还有一句话要转告与您。”临川会心一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曹植顺口接下,“王于兴师,”突然一顿,但还是说完了余下的诗句,“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越说,越缓慢。
      曹植重又拾起先帝的旧衣物,用指尖缓缓摩挲。
      临川不可多留,福身后离去。
      曹操的旧衣物保存的很好,并没有长期贮存在箱笼的潮湿感,就像是他的主人不曾消失过一般。
      他似月,接着先帝如日般耀目的光芒继续征伐,盖过了其余的星芒,是众星拱月的盛况。
      曹植如今也变得喜欢熠熠生辉的满月,虽然升起后他只能再分到浅淡的一缕月辉。他还会遥遥地望着,热情地赞颂它。经过这几年,对于明月或盈或虚的变化,他已经习惯了。习惯待在地上,歆慕明月身边的星芒。岂敢舍命而去充作一瞬而逝的流星?

      黄初六年,冬十月,行幸广陵故城,临江观兵。戍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是岁大寒,水道冰,舟不得入江,乃引还。
      伐吴之事,一时难再进行,孙权隔江观望以逸待劳,魏军精心制造的战船不能下水,将士们连续折腾又屡屡受挫,如今已是心灰意懒。
      曹丕的心情亦不佳,寻了个空闲独自一人爬到了江边的山壁上纵目远望。无妨,不需多时就会有大队的人马寻来。纵使无人向他当面提及当初建平所言的四十之小厄,可没有多少人忘记。自今年而起,曹丕明显感觉到身边人对自己的谨护。
      果然,在曹丕到达山壁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后,曹叡就领了队人马匆匆追上山来。还算知心,人马虽是跟来了却谨遵曹叡的吩咐守在百丈外,唯有曹叡一人托了一件大氅走到曹丕身边,行过礼后默默地替曹丕披上大氅,然后稍退半步侍立在曹丕身边,循着曹丕的目光望去,始终不言语。
      江岸的寒风确实冷冽,曹丕伸手拢了拢自己的衣物,凝眸远眺,似乎直直看到了建业城中消融万家冰雪的点点灯火。骤然出声问曹叡,“孙权屡屡推脱孙登入魏为质之事,是因为顾及父子情,还是因为孙登可堪大用?”
      曹叡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才算妥帖,斟酌片刻后低声说,“儿子听闻,曾有人劝孙权对其侄孙绍斩草除根,孙权念及旧情并未听从。如此看来,孙权其人应算是顾及血亲。”
      “可是,他又百般阻挠孙策一支的壮大。”曹丕冷笑一声,“叡儿,你说孙绍是更感念孙权的不杀之恩,还是更埋怨孙权的薄情寡义啊?”
      今日曹丕突如其来的犀利提问,搞得曹叡真是摸不清他的心思,又不敢随意搪塞。
      曹叡刚刚开始思考如何应答时,曹丕转身对曹叡说,“你如今,真是和你母亲越来越像了。”曹叡松了口气,如此看来,幸好曹丕并不是在试探他。然而,他还没有琢磨透曹丕今日这番话的意思。
      “你自然是不知道的,安排下去吧。大军回都。”
      长江水滚滚而逝的溅起的波涛,即使是在冬日里凝结成冰也不平整。高低错落的冰柱刺破冰上的月影。全然没有洛水那般的平和之美,此处如何碰得到明月呢?也泛不起宓妃流转的眼波。投身洛水或许会被杂草缠身而溺亡,而于此处投江则必定会被尖锐的冰扎的血肉模糊……
      我想亲自去问问他。因为或许是最后了……

      六年,帝东征,还过雍丘,幸植宫,增户五百。
      自从曹丕来过雍丘,王府里添了不少物件。寻常的赏赐自然是充盈了府库,稀罕的是在府门旁的廊下还特地挪来一口青石缸,里面移栽来一株芙蓉。更有甚者,皇帝身边的一个名叫临川的侍从还被赐予曹植,领来的命并非照顾曹植的日常起居,却只是小心看护那株芙蓉。想来也是,雍丘有多少人顶着照顾的名号却反其道而行呢?难道还缺临川一个吗?
      曹植从屋内的榻上出来,如今更喜坐在廊下拨弄缸内的芙蓉。
      闲时,还与门口的戍卒交谈两句。据昔日在府门外戍守的兵士回忆,王爷最常问的便是一句“可有从京城而来的使者。”因为王爷自己说,他有一场期待已久的赴约,荼陵草场上的不少野物还没猎尽,洛水的明月夜犹可遇宓妃。

      黄初七年,丁巳日(帝)崩于嘉福殿。曹植撰《文帝诔》。
      明年,改年号为太和。
      除却最初听到先帝崩逝时的寻死觅活,曹植后来再无几近疯狂的失态之举。
      自从那日王机讨走一份由小书童整抄的《文帝诔》后,曹植便又恢复到了如往常一般的平淡生活,只是再也听不到他谈起心心念念的洛阳城。
      比起过去对自己的压抑,曹植如今反倒是更肆无忌惮地对国家政事畅所欲言,奏文一封又一封地递上去,丝毫不在乎皇帝会有何回应。
      廊下的芙蓉已经没有人赏玩,整日临水自照,偶有经过之人遥遥远观却无心靠近。这株芙蓉自今夏而起,便结了一对并蒂的花骨朵,但奇怪的是延绵数月不曾绽开。便有不少人私下斥其着了妖魔,更有胆大者欲剪除它,丝毫不顾忌这是先帝所赐。

      这是可称为黄初年的最后几日,皇帝早已经定下了新的年号,是太和。明年不再是黄初八年,要改口称太和元年了。
      今冬夜间的寒风较之往年更能令人感到彻骨的寒冷,有时一夜刮来的风雪便能够压断枝干。
      曹植难得走在廊下,半年了未曾见过青石缸里的芙蓉,临川依旧守在缸旁。可能是寒风的摧折,并蒂的花骨朵其中一支与另一支裂开,往上挺立了几寸,堪堪压过另一支芙蓉。当寒风从廊下呼啸而过时,它比另一支摇晃得更加不安,处于下方的芙蓉反而在寒风中得以保全。
      曹植突然伸手,狠狠折下那支在寒风中飘零的芙蓉,也连带着扯掉了半片另一芙蓉的枝茎。跑回书房,从书架中翻出数张掖进去的帛巾,上面的字迹潦草凌乱,有几处不知还被什么水晕花了。
      临川跟着跑回,依稀看见帛巾上的几行字——承问荒忽,惽懵哽咽。袖锋抽刃,叹自僵毙。追慕三良,甘心同穴。原来,这是曹植撰写《文帝诔》的初稿。
      曹植把芙蓉和几张帛巾一同揣入怀中,就往府门外走。这实在是出人意料。
      门口戍守的兵士一时无措,只好紧跟着曹植充作仪仗,再派一人去通知太守前来阻拦。府中的侍从也匆忙赶来要随着曹植去。
      可是,曹植今日实属反常,一向是好脾气的,今日却对着身后所有人发怒大喝,不许任何人跟去。众人慌慌叩首告罪,心中也是为难得很。这……藩王独自出门,无论如何也不合常理啊!
      曹植再抬步向前走,无人敢跟随,唯有临川一人,面容坦然地起身跟着去,曹植也没再喝退,任他跟着。
      曹植待在雍丘已经三年多了,却只在去年曹丕行幸雍丘时跨出过一次府门。他对于雍丘整座城的了解,仅限于来自府中小侍女闲聊的八卦逸事。乍一下出了府门分不出方向,很是迷茫,只好凭着常识辨认往坊间走。绕行了不知多少错路才寻到一家酒肆,曹植随手解下腰间的一枚青玉佩,换来了三两斤斗十千的清酒。
      临川隔了一会,再从店家手中赎回来那篆有主人名讳的青玉佩先自己收好。

      今晚月色真美。
      仰望着倾洒了满城清光的明月,凭着一年多年前的记忆往城墙的角楼上攀登。
      举起酒杯,半轮明月被邀着也酿进了酒里,摇摇晃晃地,看起来也平添了几分醉意。
      行到城墙下,曹植想起那天——他很惊喜曹丕的临御,匆匆赶来依礼在这里叩首请安。城墙很高,他不得不仰首才能望见曹丕。即使是夕阳,曹丕身上的玄甲也能闪耀出刺眼的光芒,逼得人不敢直视。然后,他被人引着更衣,前去角楼赴宴。
      这里的阶梯许久没有人登了,都染上了一层滑腻的苔绿。曹植冷不防地滑了一下,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去扶着一侧冰冷的墙壁,触碰到墙壁的一瞬,寒气冻得手僵硬麻木。可惜已无人解衣温酒供他暖身了,寒冷久久不能缓。
      此间阁楼四下宽敞高阔,在此凭栏赏景,似乎抬手间可摘星辰。曹植仿着那日宴饮的样子,将只剩下半株的芙蓉摆到案上,自酌自饮刚刚换来的清酒。想要大醉一场,再做一个梦。
      记得那日——他被宦者引入阁楼,看见曹丕已经换了一件月白色的常服坐在席上等他,他许久未见曹丕身着建安年间的月白色衣衫了。却也不是,这件的襟袖处绣有龙纹。
      身旁有一小火炉,中间温着一壶酒,隐隐可以听见气泡破出水面时迸裂的细微声音。还有一容貌清秀的女子,看着她的衣着应该是当地一位普通的采莲女,正抱着满怀的芙蓉供曹丕择选。
      曹丕招手示意他来身边坐下,然后继续挑选芙蓉,最后终于抽出一支开得极盛,未经风雨的放到两人面前的案几上。而后左右全部退下。曹丕再提起炉内的酒壶,斟满杯盏,递给他。
      曹植饮下杯盏中的酒,一时被其浓烈呛得咳嗽了几声。曹丕边为他拍背顺气,边笑他如今连烈酒都饮不下了。
      唔……他是如何答的呢?好像是“清酒价贵,我久未饮了,一时不适。”
      为何久未饮酒呢?饮酒多了便醉了,不由得骋怀,难收心事,徒增烦忧。
      清酒烈,饮不过几杯两人便都醉倒了,敞开心思叙话,随意应下许诺。曹丕的话是真心的,但还是像往常一样,只有醉了他才会说,他说出来,曹植听到便信了。而后昏昏沉沉地睡倒在席上,相与枕藉。
      幸有阁楼外围的帷幔挡风,才不至于染病。

      很像建安年间,在西园宴饮时的样子。
      彼时两人尚还年幼,却总忍不住想跟着大人去西园赴宴玩闹。夜半过后,不是曹操便是荀彧,就将二人哄走了。便于其余的人再各自去寻刚刚看上眼的歌女舞姬继续寻欢作乐。
      曹植最初在西园饮了酒便嗜睡,每每被人叫醒必要大发一番脾气。偏巧有一次正值曹操有要事找他,屡次宣他却不来就亲自前去。曹植睡得糊涂,直接闭着眼发火,把枕头狠狠扔到了曹操身上,顿时气得曹操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劈头盖脸一顿骂,还对着他冷了十几日的脸。
      后来曹丕听闻此事,索性每次宴罢就领着曹植寻一僻静处,直到天明应过卯后再回府睡安稳觉。虽然后来曹植不再随意发脾气了,但是他从没有提出宴罢后不要再跟着曹丕,曹丕亦然。唯有醉得狠了,才敢有纵情相守的勇气。
      曹丕每次都会从宴上悄悄地捎出来一壶美酒暖身,两人再辗转绕到在西园芙蓉池岸的假山旁,倚着山石曲肱而枕之,仰望天上的星月,闲聊着近日邺城内发生的逸事,若是困了就先枕着对方小睡一会儿,不觉间东方既白。

      曹植的眸色最后一次变得清明,笑着,可眼角第一次带上几分怨,痴痴地用手去搅酒中隐约可见的月影。
      黄初年间不曾怨,到底是因为总归还两厢安好,如今却连变了模样的往昔都不在了。如今怨他,怨他总是离开得那么潇洒,走之前还总会故意留他醉在梦里,不渡他。
      指尖层层戳破明月的静影。明月可曾心乱?
      曹植一直很喜欢明月,也退而求其次地喜欢去捞那些似乎触手可及的月影。许是诗家的天性吧。
      曹植第一次向卞夫人展示自己的诗句时,咏的就是明月。因而卞夫人还笑言他幼时的一件逸事——
      据说,在曹植全然学会识字认物前,在卞夫人的怀中总是闹腾得很。
      唯有每日天刚刚擦黑,被卞夫人抱在怀中坐在葡萄架旁的六角凉亭乘凉时才会安静些。夜晚的凉风挟着草木的清香和鲜果的馨甜阵阵袭来,令人心旷神怡。曹植每每看到天边的一弯娥眉月还不住地拍手,咿咿呀呀地叫唤,任谁来逗都会很给面子地咯咯笑两声。
      自然,曹丕这时也总是拿着面蒲扇随侍在卞夫人身边。一会使劲地摇着蒲扇给自己扇风,再一会转向给卞夫人和曹植轻轻摇些,怕风太急扑病了还年幼的曹植。
      至于曹彰嘛,很少有闲情能够安静地待在卞夫人身边长坐,总是问过安后就跟着年长又脾气好的曹昂去玩了。
      一日,曹彰来问安时,顺便提了个圈有黄鹂的笼子来。曹昂护着曹彰回来,卞夫人笑着也留他下来同坐会儿。
      那只黄鹂鸟羽色鲜黄,鸣声清亮,确实是难得的灵物。曹彰捧着它到曹植面前,想逗他喊一句“哥哥”来听。没想到,曹植看过须臾就扁了嘴落下泪来,并非小孩子那种撕心裂肺的苦闹,而是像有满腹委屈似的低声啜泣。
      卞夫人只好赶忙拍着曹植哄,直到曹植伸手寻到了曹丕的手指攥紧才止住了泪,始终不放开。
      曹丕甚为得意,另一手摇着蒲扇笑曹彰,“彰儿,你送的这份礼可没讨了阿植的欢心。若是我送阿植礼,便把天边的那弯阿植最喜欢的娥眉月摘来,供阿植抱着赏玩一辈子。”
      曹彰还小,辩不赢曹丕,两头吃瘪,恼得他抬手就要去捶曹丕一拳。被曹丕笑着躲开了。曹彰实在是气不过,扑到卞夫人怀里闹着求再给他生一个只和自己亲厚的弟弟。
      曹昂在一旁笑的不止,抬手敲曹彰的额头叫他莫要再胡言。自己亲来替曹彰打趣一番曹丕,“听闻父亲前些天有诗言,‘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原来是被你抢着摘来逗阿植一个人玩了。”
      还没等曹丕回嘴,曹植倒先说话了,眼底还盈着一层水雾,一手攥着曹丕直勾勾地看他,另一手指向天边的弯月,“二哥,是明月。阿植的!”
      众人听这一言,感觉像是曹植催促曹丕为他摘月,低声地笑起来。
      倒是曹昂品出另一番意思,继而打趣曹丕,“看来阿植喜欢的明月就是丕儿你嘛。何苦费力气上九天摘月,你自己任凭阿植抱你一辈子就好啦!这份礼送得还不简单?”
      曹丕难得低头无言。逐渐觉得曹植攥着他的手指开始酸胀,干脆从卞夫人的怀中接过曹植来自己抱着。曹植环手攀上曹丕的脖颈,一呼一吸带来的温热鼻息断断续续地扑打到他的耳廓上,还时不时地说着谁也没听懂的话。
      众人不再留意,只有曹丕一人还会点头应和地哄着他。

      谁知道曹植当时说话的本意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曹植仰头吞咽下最后一口酒,混着飘落的芙蓉花瓣,惹得喉间苦涩。
      吻尽攀在杯壁上戚戚冷冷的最后月影,从此心上无人。
      睡沉前的最后一念——父亲的诗写的可真好啊!“明明如月,何时可掇”的下一句是什么来着?对啊,“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天边的明月,何曾只属一人?它的光辉是要倾洒到每个角落的。
      明月西斜,光辉渐渐湮没于天际间的江雾
      黄初的明月终是不在了,曹植手里的最后一缕月辉也溜走了。

      如今终于明白了,什么忘却,又是什么冷心,都无用。只有死,才是逃离这座城的唯一办法。他之于洛阳,我之于雍丘,二者并无差别。
      黄初明月的消逝,确实给予了曹植渴盼已久的自由。因为从此以后,又少了一条苟活的理由。

      今夜被曹植邀来清酒中的那轮明月,与鸩羽无异。
      曹植如愿饮下了自己亲手划过鸩羽的酒,换取与黄初明月的水影最后一夜的相守。

      还是那轮冷月照欢席。
      曹植早已伏在案几上饮得昏醉了。
      临川在城墙下为他拦住了所有前来搅扰他美梦的人。

      两支本是并蒂而生的芙蓉,一支的花瓣飘落到曹植的酒杯中,被他顺着酒液咽下了,另一支失去了半枝茎,已经枯萎,委身于泥淖。

      太和二年,曹植复还雍丘。
      东郡太守王机前来拜谒。不知是何缘故,王机没有像先前一样,调来一队人马,每隔五步戍守在王府外。
      大概是因为,如今的曹植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鲜活之气,那种在乱世中最令人嫉妒不安的自由轻狂。他只是一个会直言进谏的臣子罢了,皇帝若是不愿看,就把他的谏言搁到一旁,没有人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了。
      “臣斗胆一问,王爷屡次迁封,不知何地最合您心意?”东郡太守还是故人,行使的依旧是身为皇帝耳目的职责。“陛下听闻王爷不服浚仪水土,身染重病,特地开恩复封雍丘。王爷可要日夜感念啊!”
      “都是我大魏的锦绣河山,处处都一样。陛下的所有恩典,自是日日感念的。”曹植遵旨匆忙复还雍丘,身上的病还没好全,只能侧卧在榻上,断断续续地与王机叙话。
      “这么说来,王爷可真是寡情之人啊。您在雍丘住了这么久,对此竟不多有一分不舍?”王机这话,说得阴阳怪气。
      曹植早已习惯了王机随意曲解他的话,起初还曾慌忙地辩白,或是胁迫他不得上书告状。如今,却只是笑笑不言语。自顾自地说,“无论旁人信或不信,我还是说喜欢洛阳城。是情甘万刃临身,百死不悔的喜欢【1】。您应当会信我的吧?若是不信也无妨,就权当是我还不知悔改地喜欢轻狂妄为吧,罢了。”
      “王爷喜欢京城?也属常事。陛下开恩,今岁已经允了诸王进京朝会。”
      曹植点头应下,却没有太多喜悦流露而出。“回到洛阳城的路很远,我晚上做梦,短暂到从来没有回去过。”
      不知怎的,曹植突然咳起来,伏在凭几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临川匆忙跻身上前,轻拍曹植的背,福身一礼对王机说,“太守早些回去吧。王爷今日病得厉害,晚上咳得根本睡不了多久,精神不济,常说胡话。您别当真。”
      王机起身离去。
      临川直直地看着王机的身影消失不见,回首看见曹植依旧倚在凭几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原来,我常说的都是胡话吗?是不是说的话不会再有人信,就成了胡话了?”
      临川大惊,慌忙跪下叩首请罪。
      其实,曹植心下了然,临川是先帝所赐,他所说话的分量,有时比他还重。有了临川此语,王机就不敢任意上书诽谤。这是他留给他的保命符。
      曹植越想,胸中的钝痛越厉害,用手强捂着心口,极力压抑着低声大哭。一时被泪水所呛,又剧烈咳嗽起来。垂首伏在长榻边上,几乎咳得要呕出心来。
      临川匆忙抹了自己的眼泪,捧了漱盂接住曹植呕出的污物,为他拍背顺气。
      过了许久,许是因为曹植咳得筋疲力尽,才枕回榻上望着窗外。临川为他扯来被褥掖好。

      廊下的青石缸里又开了一季的芙蓉,较之往年更加繁茂。只是,再好的芙蓉,也难以留住庄生晓梦的蝴蝶长栖。梦里得来的欢愉,只会让人活得更苦。不想再做无谓的梦了。

      (尾声)

      「用死亡换取那早已失去很久的不顾一切的勇气,想试着去靠近曾经。」

      曹叡坐在明堂上首批阅奏文,一个小侍从快步走入,手中捧着一小沓文书。
      “禀陛下,陈王的讣闻送入京城了。还有……还有一封济北王呈上的表文。”
      曹叡并未抬首回应,侍从小心翼翼的把文书放在桌案的边角上,默默地退下去。
      待到批阅完手中的奏文,合上放到一旁。曹叡才拿起边角曹志的表文,一目十行的看起来。
      “归葬于……首阳山?”
      曹叡缓缓蹙起眉头,最终拿着讣闻与表文起身,前往郭太后的殿宇。

      “皇帝是说,曹志上表称,陈王生前曾有遗愿,希望归葬于首阳山?”
      “是,儿子想着,这是家事,陈王叔也算是先前的故人,此事还是应当问问您的意见。”曹叡命人将讣告表文呈给郭照。
      郭照接过文书,却并未展开。“容我想想……他的意思吧。”然后,默默地透过敞开的窗户望着出神。

      郭照回想起,曹丕的最后一个夜晚——
      皇帝突然病重,满宫之人都顿时慌了手脚。接连十几日,朝堂之上,白日里由众位老臣辅佐太子监国,晚上太子领着满朝臣子跪侍于嘉福殿外,时不时传来几声抽泣。后宫中,卞太后伤心不已,数度哭晕在曹丕的病榻边,郭照只得一边安慰太后,一边尽心侍奉曹丕。
      彼时,郭照刚刚劝着卞太后服下安神药睡着,边为自己揉捏肩膀边走出宫门。刚刚拐到永巷上,就看见远处有一个眼熟的小侍从匆匆跑来。
      小侍从跑到郭照面前还有十数步远,就扑通跪地。郭照顿时感觉不妙。
      “皇后……皇后娘娘请快些去,去嘉福殿吧。陛下恐怕是……”
      郭照还没等小侍从说完,即刻就提起衣裙奔向嘉福殿。
      等到郭照踏入内室,看到已经在床榻上昏睡了几个日夜的曹丕睁开了双眼,从喉间发出的喘息声干涩沙哑,就好像是在拉动一个即将散架的旧风箱。
      郭照深吸几口气来平缓呼吸,走近曹丕的床榻边握住他的手,等待曹丕的吩咐。
      曹丕从怀中掏出一个褶皱的小纸团,塞到郭照手中,然后紧紧攥住。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声音。
      郭照已然是泣不成声,回头匆匆抹了一把泪,再俯首,几乎将耳朵贴近曹丕的唇。“教……教会……叡……”郭照只是捕捉到了几个破碎的字。
      说完以后,曹丕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然而,郭照手上的力度不减分毫。
      郭照挣开曹丕的手。展开纸团,抚平上面的褶皱,映着烛火辨认纸笺上有些模糊不清的字迹——瓜瓞绵绵。郭照恍然惊觉,这原是当初卞太后写下的那个纸笺。
      那,他的意思……

      “都是已死之人了,皇帝就不用提防着了吧。”
      曹叡沉默了一会,并未立刻回话。
      将一位在外的藩王不远千里归葬首阳山,此事旁人看来,定会觉得十分荒谬。
      “这是陈王的遗愿,或许也是他想要的。皇帝就当是做个顺水人情。”
      “那,儿子便下密诏给曹志,奉迎陈王叔尸骨归葬于首阳山。在鱼山,为陈王叔建衣冠冢即可。”
      “好。”郭照知道能做成这样已是不易,便也不再强求。
      郭照将手中那沓文书递还给曹叡,说,“时辰还早,皇帝不如陪吾去给故人上柱香吧。”
      “那儿子命人去窖中取一坛葡萄佳酿来。”
      郭照轻声应诺,起身,与曹叡并肩前去侧殿的小佛堂。

      某杂谈志——
      有一户于洛水之上摆渡的人家世代口耳相传,太和年间,济北王派人携曹植尸骨归京,途经洛水。不料洛水一反常态,枯水期竟风浪大兴。随者,在风浪过后,皆杳无音信。陈思王以名篇《洛神赋》传世,后又归于洛川,或许他就是那洛神……
      笔者斥其荒诞可笑,因洛水宓妃分明是女神,《三国志》也有记载,陈王葬于鱼山。
      百年后,有注解曰,事久不可考,聊为文以资闲谈耳。
      每人的宓妃都不尽相同,谁能知晓呢?

      彼此间相看两不厌,也有走到隔着千沟万壑的一天。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潮向前涌,不停地推搡着……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弹铗而歌,何处得以幸遇孟尝君?鱼,何处;车,何处?
      盖,有鱼车者众多,然,可纵情以予人者,寡。

      (全文完)

      【1】此处化用自游戏《墨魂》中的陆游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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