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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坠·晋江文学城首发
初五闹火事,初九一场急雨以后,便又潮热起来。
干了月余的庄稼,水没喝两口,根还旱着。百姓叫苦不迭,前两年没什么存粮,穷得叮当响,就生怕今年是个荒旱年。
这就是元烈三十四年的夏天,第一件祸事爆发后,无端的阴云就笼罩在大阳城上空。
五月十五,二圣联书,总算下了罪己诏,大赦天下,非十恶者皆免刑出狱。
卫尉寺在翌日五更时,便立起金鸡。
刑部内走卒有条不紊,在减等处和提牢厅给一干获赦之人发还旧衣、批放文书。
兰惜系好深青鹤氅的带子,向刚上值的胥役讨要了一杯水。她小口抿着,双眼一寸不离眼前这位来接她进宫的大监。
长凤眼、柳月眉,不是迟雪萤是谁?
“迟雪萤”肃着张脸,见她探出鹤氅的手腕白皙,即便在浑浊的烛光下,那一圈红痕亦惹眼得很。
“女郎入狱十来日,受苦了。”
兰惜挑眉,心说男生女相,难怪汝媛喜欢这皮囊。
就是不知道,迟雪萤的声音是否也如此好听,淙淙泉水细流,干净得不似玩弄权术之人。
她想起前几日丁汝媛红着脸不回答的模样,隔墙也有雨打芭蕉的轻响,混杂外间骤起的雀跃之音,皇城的流外下臣们纷纷嚷着:
“下雨了——那雨滴砸下来,竟有红豆一般大!”
“总算是下了,谢天谢地!我在保郡的老娘前几日还说,地里开裂,若再旱下去,说不定要闹蝗灾。”
“呸,瞎吐口水的江豚猪!别说这是开玩笑,上峰回头晓得话从你这传出去,仔细杖刑伺候你的皮!”
兰惜分神听了一耳朵,继续一声不吭地啃着难以下咽的饼子。
美人灯下饮泪,喜雨墙外敲钟,倘迟雪萤见汝媛这般为他伤怀,恐也不枉此遭入彀了。
他未必一点都不知晓,汝媛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又欲做什么,却还是愿意捡点无伤大雅之说,与汝媛笑谈。
这倒也确证,他私下里待汝媛应是极好的。
韦后身畔之人大都薄性,倒未料迟雪萤是个痴人,葬在康市真可惜了。
不过迟雪萤为能臣,比史载奸佞还是高尚些,且行事谨慎,她过去几乎无从下手。两人未曾真正打过照面,消息全是从丁汝媛口中所知。
他不会常去通济坊,反而对兰惜而言不太方便。
如今这位,倒可以争取争取。
她见“迟雪萤”未配鱼袋,金鱼符就大喇喇悬在蹀躞之下,知他是有意如此装扮,便道:“大监替圣后来接我,才是辛苦。康市逢难,二圣夙夜在公,明一察道,为振灾祸之颓风,揽罪于至尊,损之又损……如大监这般忠谠,佐国为民,想必此次亦不少出力罢?”
“迟雪萤”已从锦袋中拿出个圆瓷罐,干燥莹白的指节旋开盖、撤走碗,稳稳当当握住了她的四指。
她不去看掌中的圆罐,只是盯着他垂落的眼睫。
他游刃有余地抹着药膏,道:“我发了急病,才好全没两日,谈何出力?女郎体虚血弱,却以身入局、操苦数日,托想卜兆,以献计圣后,外朝愚臣不及也。”
他不邀功,倒是谦让,兰惜眼底蕴了三分笑,道:“贞宁中兴时期,晟顺宗,也就是大仁文皇帝,亦逢伏旱。他书罪责躬,言到天随,最终阴雨旋霁,是天变未尝不以道而弥[1],我不过借策移花,歪打正着罢了。大监可知,圣人心中堪称千古一帝的,究竟是谁?”
“迟雪萤”觉得有趣,随口道:“我朝儒道并行,宫中确是道教徒更多一些,圣人之所以谓圣人,便是不许凡愚擅自揣度。此间只你我二人,我便斗胆一猜,是黄帝否?”
兰惜摇头道:“诗经中言‘维天之命,於穆不已[2]’,天地之道便是圣人之道,不息之理便是为官之理。如今边鄙不宁,绥靖之法终有一日会倾颓,民安才能国定,国定而后攘外。这灾只能止步于此,否则,便是天要亡我大晟。”
“迟雪萤”微抬眸,这个角度正好与她对视,他呢喃:“骏惠我文王……可惜这样好的道理,真正知者却鲜矣。这就是女郎搏一把的理由么?未免太冒险。”
兰惜道:“左右都是死路,何不一试?我烂命一条不怕死,却怕死的不值。急雨那夜,我便已想过百种说辞,只是机缘助我,要我选择最顺利的一种而已。”
他的指尖探进鹤氅,捉了她另一只手来上药膏,道:“也许女郎当真是上天派来的女仙,求雨得雨,前半夜就已在落了。”
久旱逢甘霖,本该是值得称庆之事。
这天早朝前,延英殿内的圣人却捂着额头小发雷霆,斥骂这雨落得不够及时,没赶上阳城之东的一场回禄火事。
殿中监刘保侍立在侧,是有口难言,圣人恐怕老糊涂了,漆脂哪能见得水?
亲爹圣人陛下嘞,可感念老天那日没下雨罢,否则康市旁边两个坊大概都得一并烧咯。
刘保转念,但若雨落,还有没有后来的烟爆,会不会死那么多人,真不好说。
元烈帝只要一想到端阳,祈雨诸仪未毕,东方冲天的黑烟便先一步打乱了这场大宴,那团窝在他心头的火便死灰复燃。
本来欢庆的日子,众臣脸上的褶子都快叠成山了,也尽数让这邪火烧平。
如今二圣的罪己诏颁下了,朝廷上下一致口径,揽罪揽得是争先恐后、趋之若鹜,连衙署的流外小吏都抢着当一把“过江之鲫”。
诏下了是没错,仅仅一个白日,就开始下雨,有不谙官场深浅的已经欢天喜地,准备诗书颂歌圣人之德。
官当得大一些的,都闭紧嘴观望后势。
天象之变果然没辜负相公们,伏夏寒雨确乎不寻常。
潭仪监的官生们连夜观乾象、推历数,朝会开了一半,监正一入殿,就昧死急报了“枭神夺食”的凶厄兆数,道是大晟之福数就要被夺走了,气得元烈帝当朝就昏了过去。
信城夫人本来守在殿外,闻之急匆匆赶进来,与垂帘共听的韦皇后一道,十几个宦人将晕倒的圣人往延英殿抬,声势颇浩荡。
元烈帝正月里才过了六十华诞,在山呼海祷中步入了修道的新阶段。
九成宫每年送呈一颗“彭祖丹”,每月研制几副“广成散”,助他功力进益。
他坚信自己就是天选之子,前半生在刀光剑影中坐稳皇位,后半生苦研丹道,不日即可得道长生,故而效仿他父皇,空置东宫几十载。
不怪他这般雄心壮志,老圣人此前身体一向康健,马球杆挥得都比旁人潇洒些。
朝臣大都瞪着双死鱼眼,手持笏板,随行至延英殿外跪得整整齐齐。各人神色肃穆得浑像死了阿爷的丧家模样,都巴巴地等着圣人快快转醒。
毕竟,前排说得上话的相公们年岁已高,长跪着也不是个事。
直至未时,殿中监刘保才从内走出,一见门前跪了一排肱骨老臣,“唉哟”好几声,左一脚右一脚,踹得门前侍候的小太监连连讨绕。
“敖鬼小子们!底下都是圣人的左膀右臂,跪坏了,谁担待得起?”
刘保迅速趋步至阶下,哈腰道:“圣人已醒,今日怕是不能再见风,诸公请回罢。”
后排几个绯袍官面面相觑,还是领头的海公先被搀起来,众人才搭把手纷纷站起。
中书令海令安眉须已白,此际显出几分神智滑昏来,他问刘保:“近来圣人头疾可又频发了?”
刘保见雨珠子又开始飘,原折身要回殿中,听海令安一言,慢慢回首应道:“医佐试了七八种按穴之道,不抵圣人服上一剂广成散,至少服散还有点效果。”
“哦。”海令安眯着眼,在斜雨飞丝中,将那貂铛一瞥而过,“是药三分毒,还请刘监代为转达:微臣海令安伏乞圣人节劳为上,勿心神过耗。恶月里诸事不宜,圣人龙体为镇邪,已然殚精竭虑、损伤过度,若腾挪不开,还望圣后尽快拟出个奉疾名单,好叫皇子们把一把大内的阳气,为圣人护驾开道。”
这老儿,六十好几,比元烈帝还长几岁,说话竟半点不含糊!
又扯立储么?只恐政事堂一帮相公该失望还得失望。
小宦匆匆送伞过来,刘保掐出个盛菊似的笑容,撑起一柄红檀木骨,递到海令安身前道:“奴婢一定一句不差地带到,海公慢行。”
见老滑头颤巍巍领着官员们走了,刘保才朝柱旁的紫袍少年叉手,仰头寒暄道:“几日未见世子殿下,殿下丰姿不减啊。”
阮清玉长眉修身,近七尺的身躯耸然如玉山,杵在愈渐大的雨中极为惹眼。
一声啼鸣划破长空,盘旋的黑褐色巨雕飞得很低,阮清玉闻声仰头,一偏过身去,左耳舟下挂的饰物便露在刘保眼前。
他看了好一会,辨出来是朵紫金的抱蕊蝶形兰。
外瓣是用金刻的,内瓣恐怕用的寿山石,巧思在正中的蕊心,周围镶了圈金片,能垂挂锦线,坠下几片紫白相交的石雕残瓣。
那线细细的,纵然这会没有日光,也闪动着好几种颜色,若有动作,线晃便似兰落,刘保不禁开口赞道:
“这耳坠瞧着不是凡物,定出自殿下之手,六尚中人若有殿下这等手艺,哪还用为每年制衣造饰发愁。”
为世子撑伞的是位玄衣典军,在听到刘保的话后,激动地一咳嗽。
世子一个眼刀甩来,他又默默低头心道:“殿下出手便知有没有,那可不是闪瞎众人眼么!”
为磨出圆润的蕊心,嚯嚯了一整块紫翡,而要往里戳进一根金针,又毁了十几颗圆珠。
紫白锦嵌金边做的兰瓣,孔羽搓骨螺紫做的锦线,流光溢彩啊。
谁家府库能经得住这般生造?
识货的内行只敢远观不敢近问,不识货的外行还当是什么新鲜的断袖之癖,神情忸怩得比内官扯老婆舌时还猥琐些。
他觉得他家这位世子殿下,八成是想开屏了。
这也罢,他过了冰月便二十一,思春无可厚非,但尽招些公的来,不知想恶心圣人,还是恶心他远在咸州守关的老爹。
阮清玉倒无自得之感,似笑非笑道:“圣人常说你眼睛毒,却实在是中肯的美评。”
刘保见他迟迟未说来意,便捡了话头道:“殿下怎忽然想到戴耳坠了?奴婢听闻,澜北之人好戴坠子,莫不是在澜北待了两年,将此风俗带回了乾中?”
玄衣典军在雨中轻飘飘叹气,心道:“这就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刘监保重。”
果然,阮清玉难得一弯唇角,却阴恻恻道:“平马、三青二关常有激战,我是领兵去打仗的,绝无嬉闹之心,风俗么,知之甚少。不过是前几日审讯未当,被一个疯子伤了耳郭,造个物件遮掩一二,别在人前招笑罢了。若引内宫仿效,人人耳朵上得扎两个洞,岂不是罪过。”
刘保万念俱灰,强作从容,赶忙照着嘴来了一掌,道:“是了,瞧奴婢这嘴,光顾着在阳城安泰里泡烂了,该打、该打。”
那巨雕又啼一声,阮清玉伸出左臂,它便意满地俯冲而下,灵巧地抓住了玄铁臂缚,勾喙钻进颈中刷起羽来。
它是玩水玩人两不误,替刘保撑伞的小宦被猛禽吓了一跳,手一抖,倾了一捧水在刘保肩头。
刘保勉强比他心态好一点,仍旧笑眯眯的,但话毕竟掉在地上半天,阮清玉一句客套没有,他背后汗都下来了,哪顾得上管徒弟儿子的。
此际他身子微微佝偻,掀眼只能见着巨雕二寸多的黑爪,感到那双翅扇动起风雨,贴颊扫过几滴。
那与体形极其不符的轻声鸣叫,掺杂雨声淅沥,奏成变化幽玄的破阵曲。
雨愈发大了,他也不敢邀请阮清玉去廊下,倒真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只弱弱试探道:“殿下不走,可是康市的案子有进展,要向圣人禀报呢?”
世子拿指节一捋金雕颈脖,顺下来水渍,道:“未有结果之事,不敢来叨烦圣人。我呢,是来找刘监讨个人的。”
◎ ◎ ◎
雨骤风急,清思殿的外廊道宫灯渐亮,婢子们皆着棉履,来去一点儿声都不出。
红衬青帛的宫装女子从外间走入,步态怡然,她眉眼间尽是贵态,鹅蛋脸、阔眼距,唇红描实了,可依旧感觉只能塞进半颗樱桃似的。
兰惜猛然被脑中浮现的观音像拉扯回神,朝她矮身行礼。
“暖阁里候了一日,可饿了?”
岂止是饿了,她就差犯血虚之症。
若没有迟监临走前塞的牛乳糖,再连着晕几次,离入土应也不远了。
兰惜在氅下捏了捏麻木的腿根,不动声色道:“只想着见圣后,倒忘了时辰。姐姐,可是又出事了?”
她身上本就没几两肉,血色一褪,和红光满面的女子站在一道,便衬得楚楚可怜。
跟在那女子身后的青衣婢原不想插手,但听兰惜嗓子低哑,还以为是要饿出毛病了,便道:“公仪,圣后今日要在延英殿奉疾,申时便吩咐你回来,给卫娘传膳。你瞧瞧外头,现下都黑透了,小娘子还滴水未沾呢。”
公仪!
卫兰惜心下了然,公仪东苓十岁入宫,养在韦后身边,有申辩之才,曾一支笔杆儒战新科进士,宫中多盛誉她有斗量状元之才。
其父是台阁左仆射公仪瓒,领管吏户礼三部,更是政事堂中掌权的相公。
想来这满宫中,属她最不愿兰惜接近韦后了,二人年纪相仿,就连进宫的岁数都相仿,若凑对跟着韦后,难免要丈东家长西家短。
东苓是什么身份,兰惜又是什么身份,若凭公仪家族之贵,东苓不屑比,但也怕被比下去。
东苓故作歉意道:“陈姑姑教训得是,只我在信城夫人那绊住了,她老人家有鹤膝风,一至雨天就疼得坐立难安。我那不是想着,替圣后笼络笼络她老人家,谁想司药司忙得很……”
信城夫人杜慈香高寿七十四,却担着尚衣、尚辇两局的奉御,是原先元烈帝嫡母申太后跟前的人。
在宫城这帮胭脂堆里,除了韦后,便是信城夫人了。
可信城夫人跟前使唤的婢子那样多,冒冷雨跑一趟司药司的事,倒像欲盖弥彰。
陈绸是清思殿的掌事宫女,听她这般说,便道:“奴婢可不是怨公仪女史,不过是回来取圣后的金印,碰巧凑上你,你也别杵在这了,赶紧带人用膳去。”
兰惜笑看二人你来我往,半分都没往心里去,这是不想让她知道更多外朝事,敲打拿捏得死死的。
她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随行出殿时,瞅见有根红柱上雾凇斑驳,竟是结冰之象,便有意落后几步,拿掌心顺着柱子摸了半圈,心中一哂。
有人不痛快,为给她添堵,还真是煞费苦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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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耳骨钉!
世子:他不提,我会觉得自己手作很烂,他提,我就耳朵疼,管他三七二十一都别好过!

刘保:我没逝……只是经常马屁拍在马脚上……

【1】天变句:出自文天祥殿试卷。
【2】维天句:出自《诗经·周颂·维天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