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第四年春

　　大漠的寒夜来得突兀，明明白日头风还是微凉，到了晚上竟这样刺骨，姜夷裹紧了身上的喜服，还是不自禁地打起了寒颤。

　　“披上些吧。”
　　伴随着赫连阙淡淡的声音，肩上传来松软的温暖。

　　姜夷一边看着他牵马备鞍，一边裹紧还带着他体温的大氅。

　　她歪头：“十一爷之前不是说，我连贱妾都算不上，那为何对我这样好？”

　　赫连阙没有回头，忙着在马鞍上铺上厚厚的羊毛垫，生怕硌着她。

　　“我为父汗寻觅佳人，父汗喜欢你，对我来说也是大功一件，自然要对你好。”

　　姜夷娇嗔：“那可汗要是厌弃我了呢？十一爷莫非要将我丢到荒漠中，去喂狼、喂狗？”

　　“不用那般费劲，”赫连阙温柔地梳理着马儿的鬃毛，可口中的话却是字字狠厉残忍：“只需要从前胸下刃，一路至腹部划一刀细细的刀口，悬挂高楼之上，不出三日，五脏六腑以及一双眼珠都会被秃鹰啄得干干净净。父汗养得那几头猎犬金贵，嫌内脏荤腥，我便经常这样处理食物，喂与它们吃。”

　　言毕，他笑眯眯地看向姜夷，果然在她方才还轻浮的脸上，窥见了惧怕。

　　见姜夷吓得往后缩，赫连阙才道：“放心，我这般处理的，都是一些牛羊牲畜。”

　　见姜夷松了一口气，他拍拍已安置妥帖的马鞍，向她伸出手。

　　“况且，姜美人貌若天上仙，又有一颗八面玲珑心，父汗怎能不喜欢你呢？待圣眷浓馥之时，望姜美人还能念得，我对你的好。”

　　姜夷自然懂赫连阙的意思。他能帮自己获得可汗的宠爱，也能让自己在恶犬秃鹰之腹中死无葬身之地。

　　她挑起眉毛，款款向前，攀着赫连阙的胳膊，跨上那匹高马，手若有似无地拂过他挺直的后背，用细羽毛般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放心，我先是十一爷的人，再是可汗的妃。”

　　赫连阙似乎没有感受到她的挑拨，只是微微一笑：“与聪明人相谈，当真省心得很。走吧，我未来的母妃。”

　　大漠星河，长河落日。马背上一抹灼目的艳红，像是一颗划过旷野的炽热流星。

　　一路上，姜夷见到许多赭支人在路边摆放大块的牛羊肉，以及一些瓜果奶品，一边虔诚地祭拜，一边望着夜空喃喃。

　　姜夷好奇道：“他们在做什么？”

　　“中原的中秋，传到赭支，变成了拜月节。不过在赭支祭拜的不是嫦娥、王母，而是月神。赭支的每一位可汗，死后都会化身为月神，继续保佑赭支千秋万代。”

　　姜夷实在无法将那位嗜血好色的可汗和纯净的月亮联想在一起。她路过一组路边的祭摊，只见摆放的画像中的人仪表堂堂，面容宽厚，和现可汗大相径庭。

　　赫连阙道：“现在的月神，是上一任可汗，哈日朗。”

　　哈日朗这个名字，她小时就常常听爹爹起过。彼时边关战役吃紧，但提起上一任赭支可汗，爹爹还是满口称赞敬佩。

　　哈日朗流着赭支人天生善战的血，但深明这人人称赞的天赋落在天下百姓身上，便是大灾大难。他年青时便多次亲自出使大肇，促进了中原与塞外的商贸往来，他在位期间，从来不会有什么“两脚狗”的贱称。

　　这种天下大同的和平，在哈日朗暴毙、现可汗赫连卓即位后，如铡刀劈过劲草，被彻底斩断。

　　姜夷抬头望向空中皓月，赭支的月亮比中原更圆、更亮，硕大一轮圆盘悬在低空，似乎伸手就可以触到。

　　原来今日是中秋啊。她喃喃道。

　　往年的中秋，她总缠着世子殿下陪她点灯，她说一盏点给塞外的父亲，另一盏要藏在心里。世子总在月色中微笑望着她不说话，她也红着脸颊紧闭朱唇，二人的情愫都不用宣之于口，便心心相知。

　　又是一年中秋，不知世子是否会想起一年又一年与他共同点灯的我？

　　“寝殿到了。”
　　赫连阙的声音打破了她回忆的梦影。

　　姜夷翻身下马，还未踏入寝殿，便听到了里面嘈杂且骇人的声音。女子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混合着男人的大笑声，不时还能听到几声强劲的狗吠，让姜夷的心紧了又紧。

　　“父汗，”赫连阙敲了敲门，但似乎被殿内的嘈杂盖过，他拔高了声音：“父汗！姜夷来了。”

　　依旧没有回音。赫连阙正欲伸手推门，可那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救我！”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浑身伤痕的女子匍匐在地上，满脸惊恐地向他伸出手来，可她尚未向外面爬出几步，只听殿内传出一声口哨声，猎犬立即猛地窜出，咬着那女子纤细的小腿，声声将她拖了回去。

　　姜夷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抓住了赫连阙的衣袖，像是抓住了唯一一根可以依靠的稻草。

　　赫连阙只是垂眸睨了一眼那只攥紧自己袖口的手，默然片刻，抬起手覆上她冰凉微微颤动的手背。
　　姜夷求助的目光与他的视线相汇之时，赫连阙手心用力，生生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衣袖上推开。

　　他的话语疏离又冷漠。
　　“姜夷，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如今走到了这扇门前，你已经没有退的余地了。”

　　姜夷抿起嘴唇，定了定心神，下定决心推开门——

　　只见殿内横卧着许多宫女、美人，有的伤痕累累、连声哀嚎，有的已不省人事，分不清是酒醉还是彻底没了呼吸。

　　一只凶神恶煞的猎犬正横在他们二人面前，昂首龇着牙，发出声声低吼，涎液不断从带着血渍的嘴边落下。

　　姜夷下意识地想后退，可身旁的赫连阙却丝毫不惧，他居高临下地狠狠瞪着那只恶犬，步步紧逼，不多时，那只恶犬竟知难而退，夹着尾巴溜走了。

　　赫连阙从大氅中抽出那快红盖头，端端正正替姜夷盖上，同时与她耳语：“看到了吗，暴露你的恐惧，会比佯装镇定、让对方摸不透你，下场惨烈地多。”

　　姜夷听懂了他的意思，觉得甚是有道理。红盖头下，她深深呼了一口气，高声道。

　　“小女姜夷，拜见可汗！”

　　犬吠声止了，殿内传来可汗的声音。

　　“本王的美人儿来了！”可汗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揽住姜夷的肩膀，姜夷感觉自己被牛羊的腥臊味与刺鼻的烈酒味牢牢裹挟着向前：“快快上榻来，本王啊，已经等不及要掀你的红布头了！”

　　“可汗，”姜夷娇嗔地捶打在可汗敞露的胸膛：“什么红布头，人家盖的，明明是红盖头。”

　　“好好好，红盖头！”可汗笑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掀开盖头，只见红布下云鬓花颜，艳若桃李，媚似海棠，一双水眸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便旋即垂下眼眸，那惶惑与羞涩，直教满室生春。

　　这也是姜夷第一次近距离地直视可汗。可汗赫连卓正直壮年，一身古铜色肌肤，是赭支男儿标准的方脸阔面。一头乌发宛如塞外寻觅水源的胡杨树般，争先恐后地交缠冒出。只是，他的左眼下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一路蜿蜒，直至右耳下方，显得煞是可怖。

　　可汗满脸被面前女子美貌惊艳的喜悦，可喜悦过后，他紧紧盯着姜夷的眼睛，迫切地想从姜夷眼中揪出一丝一毫的震惊或是惧怕。

　　可姜夷忍住了。她装得行云流水，就像一个新嫁娘，含羞地看着自己容貌毫无异常的夫婿。

　　可汗眯起眼睛：“你，不怕本王脸上的疤吗？”

　　“怎么会怕呢？”姜夷装作震惊不解：“从今夜起，您就是我朝夕相处的夫君了，我怎会怕您的疤呢？”

　　“况且姜夷从前听过，在塞外，雄狮以身上征战后留下的疤痕为勋章，获取狮群的崇拜。”她缓缓拂过可汗脸上的疤痕：“想必可汗，就是赭支草原上，最尊贵、强壮的雄狮。”

　　“哈哈哈！”可汗一把揽过姜夷纤细的腰肢：“你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中原娘们。十一，这一次，你可真是为父汗找了个好宝贝！”

　　赫连阙作了个揖：“能让父汗心欢，是十一的荣幸。”

　　随后，他抬头看了一眼姜夷，又道：“洞房花烛夜，儿臣就不打扰父汗的喜事了。”

　　姜夷余光里望着他退去的身影，心中愈发的不安，赫连阙走后，就真的只有自己一人了。

　　“站住。”

　　可就在这时，可汗突然开口道。

　　姜夷和赫连阙身影皆一滞。

　　可汗转过身来，表情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睛充斥着狠厉与怒火，狠狠瞪着赫连阙：“洞房？你明知本王没有能力，是不是故意暗中讽刺我！”

　　“儿臣绝无此意！”赫连阙连忙跪倒在地。

　　“岂有此理！”可汗性情是极端的阴晴不定，他哪里听赫连阙解释，一脚便踹翻了脚边堆积如山的酒罐子，方才横卧的女子们此刻都被吓醒了，连滚带爬地跪了一地，姜夷看着这突变的局面，将将反应过来，连忙也跪了下来。

　　“你过来。”可汗的脸阴沉得似乎是暴风雨前的天。

　　赫连阙连忙跪着爬上前。

　　“你来。你来替本王洞房花烛夜。”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