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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疮
竹林里不知道什么鸟在鸣叫,我仍然不记得自己是谁。
今天周末,暮春不用去上学,现在正兴致勃勃地看着电视。彩电是父亲在春节的时候买的,还给暮春带回来了一个卷笔刀,暮春成了她们学校第二个拥有卷笔刀的孩子。
电视剧是母亲昨晚在看的古装片,暮春的动画片还没有更新,所以她拿这个打发时间。
剧情刚好播放到男女主亲吻,暮春害羞地捂住眼睛。
“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我想借这件事跟暮春好好聊聊,好让她保护好自己。
“妈妈说他们是在亲吻,小孩子不能看。”暮春说。
炕很高,暮春坐在炕边晃脚丫,我往她旁边挪了挪:“那如果有个人要亲你怎么办?”
“为什么会有人要亲我?”
“因为你长得特别可爱,有些人就会喜欢你,然后想亲亲你,你会同意吗?”
“会。”暮春笑着用力点头,“他们喜欢我,我可以给他们亲。”
“但是暮春如果他们还要摸你,脱你衣服,说想看看暮春圆圆的肚子怎么办?”
好像超出了暮春的理解范围,她说:“我不知道。”
“那要是玩游戏玩输了,他们说这是你必须接受的惩罚,你会同意吗?”
暮春犹豫了一点,点了点头:“我不想他们嫌弃我,我害怕他们不跟我玩了。”
“不对,暮春。无论是想亲你,摸你还是要干什么,你都要说不,即使他们拿不跟你玩威胁你,也不要答应,记住了吗?”
“好朋友也不可以。”
“是的。无论男生女生,都不能答应知道吗?”我继续道,“而且如果有人这样对你,你要赶紧告诉妈妈。”
“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暮春点点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继续问我,“这样是不对的,对吗?”
当天晚上,我听见母亲领着暮春回来在院子里训她,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暮春跑去给大哥家的孙子两棍,背后全是淤青。
“反正我没有错!”
暮春梗着脖子,母亲的棍子落在屁股上,嘴唇都咬破了,也不认错。
我一边欣慰暮春的勇敢,一边难过,暮春这么做证明了那天的事是真的。
母亲扔了棍子,让暮春在院子里罚站,自己进了厨房。
我看着眼睛通红的暮春,我们面对面站着,我好像重新认识到了这个乖巧话多的孩子,她勇敢大胆、坚硬,但她又是那么懂事。
我蹲下来,伸手抚上她红肿的脸:“怎么弄得?”
她盛满眼泪的眼睛笑了起来:“我揍李超的时候,他打了我一巴掌。”
“疼吗?”我心疼的看着她,难免哽咽。
“不疼,我妈给说过,谁欺负我,就让我打回去,出了事她给我兜底。”
“那怎么不告诉妈妈。”
暮春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很轻:“她已经很累了,我不想让她再多操心。”
我的眼泪在眼眶打转,我不断眨眼睛,将暮春抱在怀里。一辆列车正在我身体里碾压我的骨头,我抱着暮春瘦小的身体。她太瘦了,我揽住她仿佛揽住了一把骨头。
“你别难过,你应该为我高兴。”
“我为你自豪。”
我为你自豪,暮春,我怎么能不为你自豪呢?
夜晚,暮春躲在自己的小被子里熟睡,昏暗的低瓦数灯泡还在发亮,母亲靠在墙上,手里不停地给暮春织毛衣。许久,她注视着暮春,她知道自己的孩子不会轻易打人,但暮春什么也不说,她不知道自己哪里疏忽了孩子。
她缱绻温柔的注视着暮春,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抚摸着暮春稚嫩柔软的脸庞,我第一次看见她掉眼泪。
“下次要是遇到什么事,跟妈妈说。”
我读懂她语气的心疼和力不从心,她早上五点钟起床打扫卫生,七八点要送暮春去学校,然后下地,中午回家做饭,晚上八点多了还要洗衣服,盯着暮春写作业,还要照顾卧床的婆婆。她恨不得自己长出三头六臂,但她没有。
我朝外面走去,天要冷了,冬天更难熬。穷人的冬天是冷冽的,一床厚被子不能跨越两个房间,只能等丈夫过年的时候拿点钱回来。工地上工头跑路的消息层出不穷,要坐三天两夜的火车上小偷混迹其中,听说有人把钱缝在袜子里、塞在内裤里都有可能被抢,钱没那么容易拿回来。
教室里的炉子已经支起来,老师才架上柴,教室里全是烟,过了好一会儿,火才旺盛起来。
十里八乡没有教辅书店,老师也只有三四个,上的课也简单,就是能认字就行,暮春坐在第二排,手冻得跟红萝卜似得。
“是不是很冷?”放学了,她像小鸟一样笑着跑出教室来找我。
“我不冷。”我回答道,我穿着单薄的衣服,但真的感觉不到寒意。
“我们快回家吧。”
我一进门就看见灶台上多了一个人,是个胖女人,戴着深灰粉色的毛线钩织的帽子,一头短发被包裹着,被熏得很黑的墙壁还有炒菜的白烟模糊着她的样子,我看着她的背影出神,直到暮春大喊了一声外婆,松开我的手跑了过去,我才回过神。
外婆与暮春家隔着一道梁,但她不怎么从大路来,一般都会绕到地里,再绕到暮春家的村子里,绕一大圈,脚上沾满了泥,扛着一捆柴来。
她高兴的抱着暮春,抚摸她的脸颊:“我的娃放学回来了。”
“来看看外婆给你做了个啥。”外婆从炕边一个塑料袋里拿出一团东西,边说边给暮春套,“给你带上,冬天就不长冻疮。”
护手套很厚,里面装了不少棉花。但最后暮春还是得了冻疮,十根手指没有一根好的,连手背也在流脓。
“怎么还是得了。”我看着暮春的手说。
“不知道。”暮春看着自己的手,面无表情道。
“疼吗?”
“不疼。”
过了一会儿,母亲来给暮春上药,暮春眼皮都没眨。她自言自语道:“这孩子,从小就硬,我记得的三岁的时候蚊子咬了一个大包,自己挠破了,我给你拿蒜蹭,一声没吭。”
冻疮可能年年都要犯,我看着暮春的手,有些地方已经在结痂,我看着她左手无名指上大大的痂,“千万别扣。”
暮春点头说记住了,但我忘了,冻疮结痂的痒哪有那么容易忍。
她还喜欢往外面跑,即使冬天,也喜欢和几个朋友在操场上玩闹,一进教室就放在火热的炉子上烤手。
暮春每天都在被冻疮结痂的痒折磨,她的手控制不住的想要扣掉黑色的痂,等我再次看见,只看到了粉色的肉还有变粗的手指。
“怎么还是没忍住?”我将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问道。
“会长不好吗?”她这时才有些害怕。
“会留疤。”
“和你手上一样吗?”暮春抓住我的左手,那是一块浅色的皮肤,皮肤比旁边的要薄一些。
不可磨灭的、重蹈覆辙的,我和暮春又多了一道相同的疤,她浅色的瞳孔映出我的身影。
眼睛是另一个世界吗?
浅棕色的瞳孔,太阳一照会像琥珀一样,像大地一样的深厚的纹路,像土星、像待爆发的火山。
我在她的眼睛里停留,耳朵在哀鸣,大脑在阵痛,为了能抓住暮春的手,我想要将记忆从脑海中剔除。
我发现,阵痛是不可消除的。我感觉已经是春天,春雨在下,河水在流动,土地和草在生长。
“暮春!”我朝她大喊,“在干嘛?”
我看见暮春站在路边,前面是一树盛开的桃花,摇摇晃晃的一小束顺着墙根生长,暮春朝我挥了挥手,另一只手拽着桃花。
她用力折了一枝桃花,松开之后桃树弹了回去,“给你。”
她递到我的面前,举得很高,花枝的顶端超过了我的眼睛,她的眼睛是那么真诚,藏满了热情,我接了过来:“谢谢。”
暮春笑着没说话,慢慢变得透明,我又在大喊她的名字,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我只清楚她的名字,一个七岁小孩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
车子在行进,有人在剧烈的呕吐,还有各种味道夹杂在一起,我靠在车窗上,有些晕车,难受的睁开眼。
一个人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我动了一下身体,想要将头抬起来却发现已经僵硬的动不了,我只好先动整个身体,我听见我全身的关节都在嘎吱作响。
“你醒了。”
暮春的声音响起,我突然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她。她穿的很厚,裹着围巾,小脸泛白。
“我怎么在这?”我揉了揉脖子,问她。
“我不知道,我一醒来你就在这里了。”
对于这种突然出现在陌生的背景里,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我觉得时空可能有些乱,才导致我总跳来跳去。
“你怎么一个人?”我环顾四周,暮春身边好像只有我。
“我要去银城上学。”
我皱了一下眉,很疑惑:“不在秋溪村吗?”
“我已经在银城读了一年了,我爸在银城打工,堂姐说银城教育好,他们叫我去那边念书,所以我转学了。”
“那怎么你一个人去学校。”
“我妈要留下来看奶奶,工地还没开工,只能我一个人去。”
“那你住在哪里?”
“堂姐家。”暮春的声音很小,手紧紧握在一起“我很害怕,我有点想我爸妈。”
她眼睛有些红:“我跟姐姐不熟。”
“那怎么不跟爸爸妈妈说。”
她低着头,车里很吵,都是打工的人,他们成群结队的,在互相聊天,“我说了,他们说‘你姐16岁就一个人去银城读大学了,你有什么好怕的,还有你姐在。’”
她语气很轻的在模仿,我却觉得言辞犀利,暮春在叹息,简简单单一句话将暮春的退路与眼泪截断了。
“不过,你在,我就不那么害怕了。”暮春说着,依旧没看我的眼睛,因为我们都知道,我可能会随时消失。
“你有手机吗?”我想他们总要给她一个能联系的东西。
暮春仰起脸,从脖子上拿起一个很小很小的儿童手机:“我有这个,是姐姐买给我的。”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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