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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青云,落尘泥
就在无根木抡起拳头,那尖嘴男子也掐诀欲要反击的当口,
一股沉浑威压骤然降临,如无形山岳,将场内所有人死死摁在原地,筋骨咯吱作响。
“放肆!”
一位面容古板、身着藏青道袍的长老不知何时立于院门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粥碗和众人脸上未褪的怒意。
“遴选重地,喧哗斗殴,成何体统!”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统统带走!”
最终,参与斗殴的几人被勒令清扫整个院落直至深夜,而符尾、无根木、陆湛以及那尖嘴男子等一干在场者,则被带到了飞鳞广场等候发落。
所幸那长老并未深究,只训诫了几句“同门当和睦”的套话,便挥手让他们散去。
无根木揉着被热粥溅红的胳膊,凑到符尾身边,压低粗豪的嗓子问:“小尾巴,老祖为啥突然把你赶下来了?俺看你上去也没多久啊。”
符尾闻言,下颌线瞬间绷紧,眸色沉水。
“没什么。”他硬邦邦地甩出三个字。
“你上去……没干啥?”无根木一脸“你骗鬼呢”的神情。
符尾别开脸,那段短暂却无比煎熬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揽羽峰仙气氤氲,却静得可怕,唯有前方那人衣袂拂动的细微声响,以及……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三步的距离,目光无处安放,最终落在那逶迤拖地的灰白长发上。
发丝如流泻的月华,却又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衬得那挺拔孤直的背影愈发高不可攀。
一股莫名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如今这具十四岁的躯壳,不过勉强到那人肩头,瘦削单薄,连那宽大的红袍袖摆都仿佛能将他整个裹挟进去。
前世与对方平分秋色、甚至隐隐压其一头的强大气场,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像一只误入仙鹤领地的雏鸟,连呼吸都带着怯生生的拘谨。
好不容易捱到进入殿内,清冷空旷的气息扑面而来,符尾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谁知走在前方的夜作樱倏然转身。
“奈何山旅途遥远,你凡人之躯想必劳累不堪,先休息,明日再同你讲无何有的各地方位。”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一如他湖绿色的眼瞳,平静无波。
“是,师…”符尾猛地刹住话头,将后面那个“父”字生生咽了回去。
一股焦躁涌上心头:如今我算他的什么?弟子?还是徒孙?他该如何称呼?
“怎么?”夜作樱的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顿了一瞬。
符尾垂着眼,斟酌道:“弟子在想,该如何称呼您。弟子的师父独孤败是无何有的弟子,算您的徒孙,可如今您点我上来,弟子愚钝,不知是该称师祖,还是……师父。”
他硬着头皮说完,感觉后背沁出一层薄汗。
夜作樱静默片刻,才淡淡道:“那日巽岙崖边,你说自己只有一个师父。那便称师祖吧。”
“是,师祖。”符尾应下,心头却莫名一涩。
他始终低着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有实质,让他如坐针毡。
他极快极轻地抬眼瞥去——
那人却并未在看他。只是侧身望着窗外翻涌的云海,神情疏离,仿佛彻底走了神。
从这个角度,符尾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低垂的眼睫,以及那双总是自带三分狠戾的眼眸轮廓。
前世,这人总是一身素白,气质温润柔和,倒将这分天生的邪气压下了七八分。如今换上这身炽烈红袍,那近乎妖异的锋芒便再也藏不住,逼得人不敢直视。
“你看什么?”
夜作樱并未回头,声音却冷不丁地响起。
符尾心头一跳,立刻拱手:“师祖恕罪。”
“你看什么?”
依旧是平淡无波的语调,甚至没有转过头来的意思,却带着一种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执拗。
“………”
符尾指尖微微蜷缩,思忖片刻,终究不敢隐瞒,低声道:“弟子……只是觉得,师祖今日,似与上月相见时……大有不同。”
“如何不同?”夜作樱的声音里,罕见地透出一丝极淡的探究意味。
符尾更加不敢答了。
夜作樱极其也耐心,就这么等着他开口,半晌,符尾声音干涩地响起:“今日……师祖惊艳四方,风华摄人。”
说完,他又怕对方误解自己觉得先前不好,又慌忙找补,“师祖仙姿绝伦,容貌鼎盛,无论何种穿着,自然都是……精彩艳艳的。”
话音甫落,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攫住他!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动作的,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周身被冰冷疾风裹挟,下一秒便重重摔在殿外冰冷的玉石地面上,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般剧痛。
他狼狈不堪地迅速爬起,对着紧闭的殿门躬身:“弟子失言!请师祖恕罪!”
殿内再无一丝声息回应他,那扇门也再未开启。
他在那彻骨的寒风中站了一夜,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对话,直至天明,也未曾想通自己究竟哪句话触怒了这尊阴晴不定的神。
翌日清晨,殿门依旧未开,只是一股柔和却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将他推下揽羽峰。
身体在云雾中急速下坠,就在他快砸进地里时,一股熟悉的白色灵力悄然出现,如最柔软的云锦般将他轻轻接住,安稳地放在了飞鳞广场之上。
他惊魂未定,刚站稳就想骂人,却见掌门不知何时已静立一旁,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先去食堂用饭。稍后至广场等候长老遴选。”
掌门语气平和,面上无波无澜,对他这狼狈的从天而降竟没有丝毫讶异或询问,仿佛这只是件寻常小事。
符尾愣了片刻,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和无数疑问,哑声道:“……谢掌门。”
一旁默默听完全程的陆湛咂了咂舌,摇头叹道:“这位老祖的脾气,果真如传闻般…莫测难懂。”
他生生将到了嘴边的“古怪”二字咽了回去。
无根木铜铃大的眼睛一瞪,压低声音道:“俺早说了他性情古怪!阴晴不定!幸好你下来了,小尾巴,不然一个人在上面,还不知要受他多少折磨!”
三人正低声议论着,一位执事弟子快步走来,朗声道:“芹申长老欲择三名关门弟子,以下念到名讳者,请随我来。”
人群中一阵细微的骚动,目光纷纷投来。
“陆湛。”
“王齐。”一个站在角落、此前一直沉默寡言的清瘦少年抬起头。
“尾昭。”
符尾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的化名。他压下心头关于息揽峰的所有纷乱思绪,应道:“弟子在。”
无根木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挤眉弄眼低声道:“幸好这里的长老不嫌弃你被老祖退货。”
符尾听他这样说,有些不爽,骂道:“有病吧”
三人跟着那执事弟子离开广场,御剑前往位于飞鳞广场西北方向的朱桦峰。
朱桦峰与其他山峰景致迥异,不见奇花异草,唯有大片挺拔的朱色桦木,树皮斑驳,透着沉稳肃穆之气。殿宇楼阁也建得方正规矩,透着一股严谨。
二长老芹申是个身形瘦高、神色严肃的中年人,目光扫过新收的三名弟子,在符尾身上略微停顿了一瞬,却并未多言。
淡淡道:“即入我门下,当守规矩,勤修苦练,勿生事端。”
随即指派了一位入门稍早的弟子带他们熟悉环境。
来接引他们的师兄姓周,面容平凡,神色一丝不苟,仿佛天生就不会笑。他先递给三人一人一枚玉简。
“周师兄,”陆湛恭敬接过,询问道:“这是?”
“门规。”
周师兄言简意赅,“共三百六十条细目,务必三日内熟记于心。若有违背,轻则面壁,重则逐出山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加重了语气:“然,万变不离其宗,吾派门规核心,只八字:问心无愧,无怨无悔。一切细目,皆由此衍生。”
符尾捏着冰凉的玉简。
无心之人,自然无愧。
“都随我来。”
周师兄不再多言,引着他们走出殿外,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他并指一点,灵力在空中绘成一幅清晰的光幕舆图。
“此乃奈何山脉全景。”他手指光幕中央最大的广场,“此处是飞鳞广场,宗门核心,大典、比试皆在此举行。”
他手指移动,指向环绕广场的八座山峰:“宗内八大长老,分居飞鳞八方。我等所在,便是西北方,朱桦峰。”
“下面广场正北那座最为宏伟的殿宇,是议事大殿,宗门重地,非召勿近。”
“正西那片雾气氤氲之地,是丹药房,炼丹取药皆在于此。”
“正东那座高耸入云的塔阁,是书剑阁,凭各峰主的令牌进入。”
他的手指最终缓缓上移,指向飞鳞广场正上方,那云雾最深、灵气几乎化为实质的虚空之处。
“那便是老祖清修之地——揽羽峰。”
周师兄的语气敬畏,“悬于云巅,非召不得入。”
一直沉默的王齐忽然轻声问:“师兄,若是老祖传召,该如何上去?”
周师兄看了他一眼:“自有仙阶指引。”
陆湛则更关心实际的问题:“师兄,我等平日修行起居,可有何定例?”
“各峰授课时辰不一,朱桦峰没有规定时间,一般等人齐了才开始授课。唯有一点,”周师兄语气转严,“日落之后,各峰需保持寂静,不得喧哗吵闹,扰人清修。”
“那……若是峰内弟子起了争执,或是丢了东西,该如何?”陆湛追问,显然想起了早上的冲突。
“可上报本峰执事弟子。”周师兄公事公办地回答,“若情节严重,或各执一词,可申请由戒律堂介入——搜魂彻查。”
听到“搜魂”二字,三人神色都微微一凛。
符尾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同门之间,若有人下杀手呢?”
周师兄目光骤然锐利地看向他:“妄下杀手者!剔骨。”他语气一顿,冰冷道:“除非对方已堕魔入邪,那便不再是同门,而是妖魔,诛之是为除害。”
他继续道:“在外行走,若遇仙盟同道,自报家门即可。若遇的正是那堕魔邪道,不必顾忌宗门情面,可立斩之。”
他说的东西很多,符尾听了觉得乏味,问道:“师兄,咱们每天除了修炼,就没有别的事情了吗?”
“宗门每三月举行一次围猎,于后山禁苑进行,猎取妖兽,以品阶论奖。”
“入门满一年,根基稍稳,可申请参与小型斩妖任务。”
“满两年,经验稍足,可申请镇邪祛怨,超度亡灵,积累功德。”
“满三年,修为心性皆经过考验,方可参与除魔杀鬼之役。”
周师兄说完,目光扫过三人:“平日若无特殊情况,不必下峰。可还有疑问?”
符尾望着舆图中那高悬云端的息揽峰,目光幽深,不再言语。
陆湛和王齐互看一眼,拱手道:“多谢师兄指点,弟子没有疑问了。”
“既如此,便去寻各自居所,明日于此地集合,讲授门规细目。”周师兄说完,收起灵力舆图,转身离去。
符尾最后瞥了一眼那云深不知处,被陆湛拉着走向弟子房舍区域。分配好房间后,陆湛便去和王齐闲聊去了,说是不忍他独自守窗。
他侧卧床榻,目光毫无焦点地落在空中,看着那座白云萦绕的山峰,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一百三十年前,那段被仙门联合追杀、仓惶逃入白云生处的日子……
一百三十年前,他灭魔教的消息刚传开,五大仙门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秃鹫,联合起来对他和殷衍展开了无止境的追杀。
那段时间,他带着殷衍住进了“白云生处”。那是一处极为隐秘的所在,他本以为世上除他之外,再无一人知晓。
——除了夜作樱。
至于夜作樱为何会知道……符尾的思绪飘得更远,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薄被。
那就要追溯到更久之前,久到他们都还不是名震一方的老祖与邪神,只是云天子座下两个格格不入的弟子……
当时除了古神后裔步氏可以运用简单符咒外,没有什么修士可言,后来步氏成立星月派才有了仙门雏形。
云天子就是除了步氏以外为数不多的有名修士之一,当年符尾夜作樱两人一前一后拜入云天子名下,却因为性格不合,经常被云天子罚抄经书。
符尾是个闲不住的,白天抄书晚上就偷偷下山,第二天夜作樱在藏书阁发现他喝剩下的酒坛子,满地经书全沾了酒气。
“符尾!”
“我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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