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同人]离别难

作者:沈君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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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伤逝



      小枫的死讯传来那夜,她如常在房中翻着书。那是本前朝旅者的行记,那位夫人随其夫君出使异邦,借此机会行遍四海,以此记录山川风物。刚读了一半,便觉屋外有人急急走进来。她有些诧异地抬首,随后便看到了明显有些不对劲的裴照。他面色憔悴,浑身带着散不去的凛冽,甚至进门前都没有唤她一声,简直像是闯进来的一般。

      “你怎么回来了?”她一下站起身来,放下手中的书卷,一脸讶异,“信里不是说半月后归京——”

      话音未落,却被裴照打断。他很少如此无礼,此刻却望着她,眸光深深,声音嘶哑,却又带着淡淡的哀悯,只说了句:“太子妃不在了。”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珞熙猛地抬首,不可置信地惊声道:“你……你说什么?!”

      下一刻,她心中想到的却是:最终还是走到如此结局了么?她那自李承鄞出兵西域起,便愈发强烈的担心,最终还是成了真是么?

      裴照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天……”珞熙默了许久,终于从这个惊天般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却依旧如不可置信般喃喃。她倒吸一口气,伸手紧紧揪住了衣襟,连退数步,直至后背撞到桌案,这才停下来。珞熙缓了半晌,却依旧觉得呼吸困难,只得自言自语出一句了无意义的重复,“……天哪。”

      她抬眼望向自己久别重逢的夫君。他一直望着她,许是担心她方才情状,已距她更近了些,甚至伸出手来,似是想要抱住她。却不知为何,并未如往昔般来到她的身边。

      珞熙虽说少问政事,却并非丝毫不晓朝堂之上、国与国之间那些复杂的云诡波谲,恩怨纠葛。更何况事涉小枫和李承鄞,关涉西州和豊朝。裴照为何较之信中所言更早回京,李承鄞为何一直未曾公开露面,西州国主又为何仓促退兵,不过短短几息,她便将一切都想了个透彻。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她与我们之间,会走到如此地步?”珞熙这番问话最初平淡低沉,仿佛所说的这一切都只是自己于迷迷怔怔之间胡思乱想罢了,可越到后来,声音却越发大起来,也逐渐有了几分生气与底气。直至最后,终于略微显得声嘶力竭起来,有了几分质问的意味,“——难道你不远千里去玉门关前,却是为了送她走上死路吗?若真如此,那你还不如跟父皇,跟承鄞哥哥求一道恩旨,请他准我同去,这样也好去送她最后一程啊?!”

      “你——你们,就让她这样孤零零的、无人相伴的……”她的眼底一片血红,可却硬生生没掉半分眼泪,只死死攥拳,双手颤抖,大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人,“……死在她的家乡啊。”

      与裴照相识十数年,她从未如此对裴照说过话,也从未见他如此憔悴。他深深垂着眼,她看不到他眼底深藏的情绪。向来沉默寡言的他连她那句反问都没有回答,看起来憔悴又黯然,只是紧紧攥着手,像是在等待她悲恸愤怒之下更加激烈的诘问甚至叱骂,又像是预备着安抚她摇摇欲坠的情绪。

      珞熙忽然偃旗息鼓,那一刻,竟觉得自己曾经的坚持与疑惑可笑至极。她眼底尚存的那一点明光忽亮忽暗,似乎下一刻便会全然熄灭。默了半晌,方才无力地从紧闭的口中挤出一句话来:“是了,我早该知晓的。我又能做什么呢?我连自己的命运都决定不了!”

      她原以为自己会大惊失色,会不愿相信。可发泄完情绪之后怔了半晌,眼前蓦地现出的,竟是与小枫初见那日,那个尚天真烂漫的少女听着筚篥曲打着节拍时,眼底眉间的那抹怅然。

      那时珞熙发现,原来自己心底,其实一直都希望小枫能真正回到属于她的那片天地。她虽一直希望自己、小枫和永宁能够做一辈子的姐妹,却也希望小枫能寻到真正的自由。过去她一直以为承鄞哥哥爱重小枫,小枫也对他情根深种,虽有赵瑟瑟横亘在他们之间,可两人本该伉俪情深才对。可没想到事实远比她所料要复杂,而小枫,也终究被这样冷酷而冰冷的宫廷磨平了棱角,万念俱灰之下拼死一搏,以求逃出这个牢笼。

      既然如此,现今她的魂灵长栖在那片她心心念念的故土之上,是否也算是一种“如她所愿”呢?

      长夜漫漫,她骤闻噩耗,方才又闹了那一场,再没了力气。珞熙的心乱得厉害,一时间也不知自己所想这些该如何说出口来,扶着几案默了半晌,方才开口,喃喃问道:

      “那她……离开的时候,还好吗?”

      话音未落,珞熙便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对小枫而言,如何还会好呢?如果一切安好,又何必自戕?若尚存生念,若未曾心生死志,哪怕两军阵前,无论是豊朝还是西州,都不会伤及她性命分毫。

      她有些自惭地垂下眼帘,有意想补上一句“当我没说”,却又觉实属多余,只得任由自己重新沉浸在悲伤之中,不再言语。

      可裴照却将她的话听进了心中。他沉默良久,方才长长呼了口气,轻声道:“她是笑着离开的。”

      他没有多说,但好像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些,也竭尽所能,给了她答案。珞熙长舒一口气,轻声喃喃:“那很好……”

      她边说边点头,像是在说服自己,又重复了一遍:“……很好,也是解脱了。”

      当晚珞熙睡得很不安稳。她虽向来浅眠,可从来无梦,那晚却一个接一个的接连做梦。梦中光怪陆离,无所不有。从传奇中前朝的仗剑游侠,到志怪里山野的灵动精怪,又到无边黑夜中的鬼怪邪魔,宫室之中烛火尽熄,她孤身一人困于其中,仅是一晃神的工夫,面色狰狞的妖魔便持剑向她直冲过来。

      珞熙猛地自噩梦中惊醒,掌心湿冷一片,浑身都是冷汗。她下意识想寻裴照,却发现身侧空无一人,被褥冰冷,枕边人像是已然离去很久。

      她愣了半晌,才将自己从一片混沌中抽离出来。刚想着出门去寻,下一刻,却听到了屋外悠悠的筚篥声。

      声音孤寂而又幽咽,像是大漠孤烟中迎风吹起的羌笛,悠长辽远,却又让人心底泛起阵阵悲伤。珞熙听出,这是首熟悉的曲子,是她与小枫曾一起听过,后来又曾听裴照吹过的《离别难》。

      她披衣起身,来到空荡的庭院之中,不出所料地看到了裴照。他站在院中,仰头望着月亮,面色依旧如日暮时那般古井无波,可眼底闪着复杂的情绪,又映照在那轮明月之下,尤为醒目。

      珞熙轻轻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也随他一起望着皓月发怔。以裴照身为习武之人的敏锐,不可能发现不了她的接近,可他的动作和筚篥的曲调却分毫未止。于是珞熙也不再扰他,就这样迎着上京仲秋夜清冷的寒风久久站立,听他将那首她已经十分熟悉的曲调奏完。

      裴照终于放下筚篥,转头看着她。他们在寒风中静默,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或许早在她醒来之前,裴照就已经来到庭院里,在此吹了不知多久的筚篥。若非她辗转难眠,只怕还根本无法察觉。

      珞熙有些无奈于自己的迟钝,她早该意识到的。小枫于他们二人而言都是挚友,也都是已然逝去的故人,她心底固然难过,可裴照作为一切的见证者,只怕心中的周转迂回远比她更甚。他向来内敛,就连对着她也不常表露心绪,于是万千纠结难言,尽数付与来自西境的凄凉乐声之中。

      可珞熙望着上京的月光,却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另一段往事。她想到小枫之前的话,想到她成为太子妃那晚东宫外的筚篥声,心中隐隐的猜测忽然成形。她之前怎么没想到呢,虽说宫中有太多人见过这种乐器,也听过筚篥曲,可能够在太子大婚当夜依旧留在东宫之中,能够在那儿吹一支曲的人,除了他,或许也再没有旁人。

      珞熙默然许久,心中有一刹那甚至觉得这话不该出口,可强烈的好奇和小枫离世带来的悲哀让她忽地生出勇气,忍不住问了一句:“小枫和五哥大婚那夜,为她吹筚篥的,也是你吧。”

      她没用疑问的语气,未提自己是如何得知此事,也没提自己问这句究竟是为了什么。裴照却也不惊讶,他承认得很坦然:“是我。”

      珞熙想到当年小枫对她说的那句“我承他的情”,忽然想开口,将这句跨越近三年的谢意告诉眼前的人。可话未出口,却终归放弃。

      已经太迟了,她想。承情与否,在此刻也已经不再重要。

      “你和五哥,与她之间又有怎样的渊源呢?”珞熙话刚出口,却又摆了摆手,没再看他,“——算了,我不想听。你们之间的往事,我没有兴趣,总归结果已经这样了,再纠结往事也没有任何意义,也罢,你不必说。”

      “原是我们对不住她。”裴照古井无波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他垂下胳膊,拿着筚篥的那只手忽地用了劲,“当时我有一瞬间……是真的希望她能回到西州去。”

      珞熙不知他说的“当时”指的是小枫大婚当夜,还是玉门关前,又或是两者皆有。她大概知道些小枫离世前的情状,也知道裴照当时应是想要抗命,想要放小枫离开,这对向来服从君命的他来说已属悖逆。若非五哥后来元气大伤无力追究,只怕此事不会如此简单揭过。

      他没有多说曾经的因缘果报,但短短一句话中满是悔意。五哥灭丹蚩时他恰好在西境安护府任校尉,以他二人之间的交情,怕是直接间接参与了不少往事,或许全程见证都未可知。

      “回去又能怎样呢?”她不再追问,苦笑一声,“继续看五哥和西州国主兵戎相见么?然后再经历一次阵前两相为难,心存死志,最后引刀自戕以身止战?”

      裴照的眼底闪着深深的黯然,面对珞熙如此尖锐的反问,他什么话都没有再说。珞熙瞧了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时至如今,她再质问裴照又有什么用呢?小枫已经不在了。归根结底,此事若当真要怨,也不该只怨他一人。很多人都是帮凶,甚至包括她自己。

      她默了一瞬,却忽然转了话题,说起那些独属于过去的旧事:“阿照,我同你说说我们之前的事吧。”

      裴照一愣,却也没有多问。他点点头,“嗯”了一声,为她披上自己的披风,扶着她坐下来。远处星星点点的烛火晃晃荡荡,他的双眼掩在暗处,令人看不真切。

      那夜珞熙与裴照说了整晚的话。她与他说起幼时母妃温暖的怀抱,太奶奶慈爱关怀的笑容,永宁带来的稀奇古怪的话本,还有五哥送到她宫中的小糕点。她说起永宁和小枫拉着她,到校场上看他打马球,说起五哥看似嫌弃,却在宫宴开始前一夜送到她们宫中的礼服,也说到小枫古灵精怪,在上元夜出宫时愤慨于永娘的墨守成规,然后又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挤进汹涌的人潮之中。

      后来她终于开始落泪,像是要将自己此生为友人落的泪于今夜流尽。起初泪水还只是无声随话语落下,待裴照察觉出她话语中的哽咽时,珞熙的泪水早已决堤。

      他缓缓将她抱得更紧,珞熙死死攥着裴照的衣襟,终于哭出声来,泪水很快便将前襟尽数打湿。裴照只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说话,却已在用无言的动作安慰她,让她别再难过。

      他长叹一口气,转眼望向墨色的天际。月色皎洁,浓郁的月光映在他的眼中,却照不出他眼底的复杂情绪。

      珞熙明明没有饮酒,那晚却如同酩酊大醉一般浑浑噩噩。后来她甚至开始唱歌,从小枫教过她的那首狐狸的歌谣,再到少时孤寂,母妃轻轻为她唱起的家乡小调,甚至还有过去在宫宴上听到的雅乐歌谣——最后尽数淹没在支离破碎的哭音之中。

      豊朝人相信,歌声和乐器都能够引魂。她此生已经再没有缘分和故友见面,可她仍赤诚地希望,那个属于边域大漠的姑娘能够顺着乐声的指引,回到自己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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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四)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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