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中午梁鸿宝险些迟到。

　　杨敏佳正在吃午饭，自家炒的红烧茄子，一筷子一嘴油。说的话配上阴险的笑容便分外油腻：“这一看就是一夜纵欲。连晚班都要迟到。”

　　“是啊，一夜。”

　　看杨敏佳茄子也不吃了，咧着嘴坏笑的样子，梁鸿宝一个板栗敲下去。

　　“是一晚上都在说话。”

　　“哎，说情话。”杨敏佳摇头晃脑的，“我也想要个情哥哥，可以说一晚上的情话。”

　　“等你有了，看我天天怎么嘲笑你。”

　　“那你可帮我留意着，哎，要不你给我介绍个。介绍个眉眼漂亮的，还开豪车的，对了，还会炒茄子的。”

　　梁鸿宝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其他都符合，就是会不会炒茄子我要问一问他。”

　　“哎呀呀，鸿宝，你还认识这样的人物。”

　　“不过，要等他下次换女朋友时才有机会。不过应该不会太久。”

　　“去你的。我还能给你介绍裘德洛，不过要等他离完婚。”

　　“他不是早就离婚了吗？”

　　“我怎么不知道。”

　　“呀，快打个电话去好莱坞问问，怎么离婚也不通知你。”

　　两个人打趣一番，杨敏佳又接着吃饭。吃完饭，收拾碗筷时，梁鸿宝才发现她用来垫碗的赫然是昨天她买的那本杂志。

　　封面上她的脸洇了好大一个油渍。

　　杨敏佳拿了张湿纸巾擦擦，又擦擦，没擦干净，反而更糊了。

　　“哎呀，我早上刚买的杂志。要不是找不到东西垫，怕把桌子烫坏了被老板骂，我才舍不得用来垫呢。我才看了两页。”

　　梁鸿宝紧张地看着杂志上她年轻几岁的脸。除了瘦了一点，头发短了一点，基本没变化。不会被认出来吧。如果认出来，她该说什么。

　　她不想增加麻烦。可她和杨敏佳这么要好，她也不愿意骗她。

　　杨敏佳说：“鸿宝你不知道啊，我早上还被老板骂了一顿。天知道她今天怎么一早就来店里了。我又没迟到，没到开门时间我看会杂志怎么了。她就说要是我闲着没事做，就去理理货架。货架我昨天走时还理了，整齐得都可以上吉尼斯记录。”

　　老板？说到老板更让她担心。

　　那天老板同意让她明天来试工，但一定让她留下身份证复印件。她怎么好说歹说，老板都说我们再急着用人，也不能用身份不明的人啊。万一你是逃犯呢。

　　她只能硬着头皮给。

　　老板接了，眼神就不对劲，问她，你住址是峂蒿里，住这么高档的地段来找这么一份工。她说我只不过是小时候住那，后来家境没落了。

　　老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说，我其他不管的，反正在我这，就是要好好干活，要是偷懒或者活干得不好，我就只能请她走人。

　　她下了保证，说一定好好干。

　　但心里一直悬着，不知道老板有没有看出什么。万一看出来了，老板要把她开了。她这样的情况现在再找这样一份工作恐怕也挺难。

　　自己以前怎么就不能把钢琴继续学下去，否则教两个小朋友，至少也能糊个口。

　　咦，昨天自己白天也好像这么想过，想着多个兼职多份钱……

　　“你别说，”杨敏佳忽然举起杂志对着她脸比较着，“这梁千金和鸿宝你长得还挺像的。不过你比她漂亮多了。你眼睛比她大。我来翻翻她叫什么。”

　　“哎呀，她竟然也叫梁鸿宝！”

　　空气凝滞了一阵。今天竟然没有一丝风，挂在店门上的铜风铃也纹丝不动。

　　杨敏佳还在翻页，“你说要是你就是她，该多好。她离家出走，跑我们店里来打工。然后我跟你关系这么好，你肯定要给我安排个梁氏集团的董事当当。到时候我就呆在家，跟咱们老板似地翘起二郎腿，只收钱不干活。”

　　梁鸿宝小心翼翼地讲：“她毕业后进了梁氏也就挂了个闲职，并不是董事。梁氏的掌权人梁耀春七十三了仍不肯放权，他有六个儿女。梁鸿宝的父亲梁瀚生并非长子，也不是他最器重的。”

　　“哇，鸿宝你看个八卦都对别人的家族历史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可以投稿去八卦杂志，我看见以前就有这种专栏，专门聊名人明星背后的家史的，可受欢迎了。我知道了……”

　　杨敏佳瞪着乌黑的圆眼睛靠近她。而梁鸿宝眼睛都不会转了。

　　“因为和你名字一样，所以你才特别留意是不。还是你们家人取名时，特意照着有钱人家取的名，想蹭点运气。”

　　门口的风铃清脆地响起来，一位摩登的女客人走了进来。杨敏佳霍地合上杂志，边擦了擦嘴，边笑意盎然地迎了上去。

　　梁鸿宝卷起杂志，往柜门深处一丢。

　　深深叹了口气，她看向杨敏佳。然后朝着她，指了指自己牙齿。杨敏佳霍然指着自个，趁着客人在看挂着的内衣，无声地翕动嘴唇：“茄子？”

　　她点点头。

　　杨敏佳大脸皱成一团歪向肩膀，却在客人转身的瞬间像弹簧一样正起来，抿着嘴说：“您看看这边的新款。”

　　梁鸿宝却觉得，她从没发现粗心大意的敏佳这么可爱过。

　　-
　　朱施南一个人回了老宅。

　　园子里，李婶眯着眼睛在剪玫瑰。

　　“刚才太太说要插瓶。三儿你帮我看看哪枝好。”

　　朱三是小名。

　　小时候因为带他最多的一个阿婶说话有口音，说三的时候总说成“山”，朱施南数一二三四总说成一二山四，像舌头捋不直一样。

　　朱敬雪最注重小孩的教育，便立即把那个阿婶辞退了，但他怎么也改不回来。很长时间，说三还是说成“山。”“今天吃了山块饼干”，“山奶奶去哪了。”

　　正好大家族也讲究人丁兴旺，朱敬雪便把他小名改成三儿，天天叫才算把他这个翘舌头的毛病改过来。他有几个朋友也知道这事，有时候开玩笑也会叫他朱三或者朱山。

　　李婶是跟着妈妈几十年的老人，算是他的长辈，便也跟着妈这样叫他。

　　薄暮之下，那烟紫色的花瓣初绽得刚刚好，一朵，两朵，绿藤上也就刚刚开了这么几朵。

　　“您和我妈可真狠的心，刚开了就被你们统统摘下来。”

　　“小孩子懂什么。好花须折直须折，莫待什么，什么来着，年纪老了这记性……”

　　“莫待无花空折枝。你看，我还是懂的。”

　　“你就笑我们老年人吧。这花疏疏枝，剪一剪的才长得勤。现在是3月，春天刚刚来。到了四五月，这花开像海洋似的。你还记不记得，每一年都这样。”

　　“记得。你以为我回来看什么，看您和我妈吗？我就是看花儿来了。有你们两个，花瓶换得那么勤，那么好看。我觉得家里的园丁钱可以省下来。给阿婶你两份工资不好吗？”

　　“你瞧瞧这话，还说不是欺负我们老人家，就想给我加活呢。快进去看看太太吧，她一下午都无聊着。想出去两趟，又懒得动。这会恐怕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睡着啰。”

　　“别把您的爱好按我妈身上。这才六点，我妈怎么能睡着了。等见了她，我得告诉她您成天诽谤她。”

　　“哎呦呦，我老婆子好怕。二当家要跟大当家去告状，我这活计就要做不下去了。”

　　李婶笑嘻嘻地，戴着老花镜又咔嚓了一朵。看他还不动，朝他挥挥手：“还不进去？”

　　朱施南在她身后站着，觉得她比以前又矮了一点，身子也蜷得更像个虾米了。不由就把脑袋往她皱巴巴的脸上贴了贴。

　　李婶说：“哎呦呦，连我这个老婆子的便宜都要占。难道我比你那些明星女朋友都要美。”

　　“那当然，世上就数你和我妈顶美。”

　　朱敬雪年轻时是全小阜出名的美人。年纪上去后，只穿柔软的绸缎，最素净的颜色。可即使这样，她仍是极有气韵。

　　朱施南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妈真美。

　　迟暮的美人脸上挂了一副老花镜，手边垂了一份报纸，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大厅的电视机，仍唱着凄婉的昆曲。

　　朱施南蹑手蹑脚把电视机关了。给她摘眼镜。

　　刚一动她就醒了，“你回来了啊，我还正梦到你呢。”

　　朱敬雪理了理头发坐起来，“我梦到你啊，才五岁，不肯好好吃饭，把饭弄得满地都是。你爸夹着你，便要去打。我便跟他说，这地上脏了你又不是你拖，都是李婶打扫的，你打他做什么。要打也是李婶来打。你爸便满屋子找李婶。我等啊等，谁也不回来。你也不知道爬哪里去了。我就拿着个饭碗，碗里装了个笋干红团子，满屋子找你们，想饭都要凉了啊。你还吃了一口，你爸可一口还没吃呢。我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朱施南听了，只在心里叹一口气。

　　面上就假装生气道：“你儿子回来了，你也不问问他吃了没。只说你梦里的饭，梦里的菜再好，我也吃不上一口啊。”

　　朱敬雪说：“你还没吃饭啊。幸好我睡着了。我也没吃。厨房里做了杏仁炖双雪，你先垫垫饥，想吃什么让厨房帮你再做去。”

　　朱施南帮她把地上的报纸收起来，却发现茶几下收纳着几叠厚厚的杂志。有财经杂志，也有娱乐周刊。

　　最上面的一本让他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朱敬雪，她正好也瞧着他。

　　他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地翻了几页，然后就把书一放。

　　“你也看起八卦杂志来了，跟我记忆中的妈妈可不像哪。”

　　“是你李婶为了看你订的。我也就随她去。前两天还跟我说来着，这次拍到的这个没有上回的那个顺眼。长脸短眉毛，长得像老鼠。”

　　“妈，”朱施南觉得好笑，他没想到还有人拿老鼠比喻连茵，“这么刻薄的话会是李婶说的，我不信。不会是你说的吧。”

　　“哦，敢情在你眼里，你妈就比李婶刻薄。不过如果要我说句实话，确实是上次那个顺眼。”

　　朱施南不想跟她多讨论自己的女伴，就打岔说要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菜。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