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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色
顾逢恩发现,小枫真的是一个非常自来熟的人。
自从昨夜得了他肯定的回答,她好像连最后一丝防备也没有了,非但也开始直接喊他的名字,还在他默许的情况下在他的书房看起了那日无意中翻出的第二十九卷《昭明文选》。阿渡先是陪着她,反正她过去就是安安静静守护着她,后来小枫说想吃昨日与阿渡逛长州城时买的如意糕,顾逢恩本想差人去的,可被阿渡自己揽了下来。她说她记得路,也不想大费周章,于是后来寂静的书房内就只剩了他们二人。
小枫似乎很喜欢那首《西北有高楼》,读了又读不说,还想要背下来。顾逢恩本以为她在豊朝耳濡目染三年,背一首诗应该是极为轻松,谁料两人在书房过了大半个时辰,小枫才勉强背下了前四句。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交疏结绮窗,阿阁、阿阁三重阶。”顾逢恩才想夸她一句,红衣的姑娘却忽地以书遮面,哀叹一声,“好难啊!”
“你试着先想这一句的释义。记住释义,或许能背的再容易一些。”他出言提点。
小枫从善如流,在念到下句的时候尝试了一下,却最终也以失败告终。顾逢恩手上的公文刚刚处理完,便觉眼前闪过一抹红色,抬眼便见小枫俏生生站在他的书案之前,热切地看着他:“不背了,或许明日起来便忽然就能记得住了呢。我听亲卫说你府上有西域的红原秋露是么?我先前在米罗酒肆的时候就喜欢喝红原秋露,若今夜有闲,我们能喝上一杯么?”见顾逢恩投来疑惑的眼神,她立刻昂首挺胸,气势浩然,“毕竟前人说得好,‘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她好似忽然拥有了读人眼神的能力,能感受到顾逢恩望过来的目光中“你方才一首诗都背不会,竟然知道曹孟德《短歌行》”的深意,登时连连摆手:“我没有那么聪慧。其实我一共就会背三句诗,这是其中的一句。不过我如今想再多背上一首,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片刻后,庭院中忽地响起顾逢恩低低的笑声。
直至和小枫坐在夜幕中的长州关城上,两人碰杯对饮的那一刻,顾逢恩还是有些恍惚。
原本他只想着与小枫坐在庭院里喝上一杯,结果小枫见今夜月华如水,遂起了兴致想登高赏月。他本来还担忧如此一来有些张扬,原想拒绝,可最后不知为何,却被小枫一并拉到了长州城楼上——当然,实则是他带着小枫来此处的,毕竟长州都督是他,有权带人上关城的也只有他一人。
总归高高秋月照长城这样的壮美清冷,他过去也是心悦于此太多年了。
美酒入喉,暖了脾胃,可他的指尖却依旧冰凉。
“嘉义伯,顾、逢、恩。”他被这般直白的唤声拉回了神,坐在他旁边的小枫眉眼含笑,一字一顿地念着他的名字,“我想起来为什么我总会觉得你很熟悉了,我在上京的时候听到过你的名字。我当时还好奇,这样一个人在身处京城时会是什么样子,又是在经历多少蜕变之后才变成后来大家口中河阳侯的模样的呢?没想到,后来却能有机会见到你,还与你做了朋友,更承了你的情,真是奇妙。”
顾逢恩见她双颊泛红,心道她怕是醉了,也不点明,只顺着她的话问道:“怎么?京中都说过我什么?”
“说的可多了!珞熙还好,毕竟她最仰慕的还是她的裴将军,永宁提到你却是颇为敬佩的。”小枫神采飞扬,“什么少年热血,随性恣意,飞扬跳脱,还文采斐然,好像生来就是个书生,如此种种。”
顾逢恩想到她口中的永宁公主与珞熙公主。过去在京中时他们都是彼此熟识的人,有时闹得欢了,也彼此间玩笑打趣。他也曾随性子更为跳脱的永宁一起开过珞熙和裴照的玩笑,亦曾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拉着裴照助他“逃离牢笼”。只是他当时没有想到,珞熙后来当真与裴照成了婚,而如今回忆起来,京师故人却都如隔世旧交,连面容都开始模糊,只余记忆中残存的轮廓。
思绪之外,小枫依然滔滔不绝地追忆着往昔:“还有,还有说你颇有才学,说你考了……考了……”
他提醒道:“三甲第九。”
“对。还有,说你和——”她一下滞住,“和那个人关系很好,曾经她们都以为未来你肯定是要留在京城一朝登科、开万世太平的。”
顾逢恩饮酒的动作忽地一停。他顿了半刻,这才低低开口:“当时,是很好。”
“那为何后来却散了呢?”小枫凝神看他,眼底闪着同病相怜的忧伤,“我知他情薄,可他待你这个表兄却也这般冷心冷性?”
顾逢恩沉默着,又喝了口杯中酒。
许是来长州城后遇到了太多事,也有了太多蜕变,他如今回想起李承鄞,当初他跟在他身边,飞扬跳脱地笑闹的日子都好似只是漫长岁月中的一瞥而已。连当日放榜,他拉着李承鄞在皇榜前咬着牙喊出的那句“我中的就是和他们不一样”也在心底逐渐淡去。
那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从他登科后拉着李承鄞想要他为他改名起吗?从他烧襕衫辞荫封单骑赴长州起吗?还是他成为河阳侯后再见他那位表弟当日,看到他眼底的森然起?
来到长州之前的岁月已如前世一般遥远,他已记不清当初自己被剥夺功名终身禁考时有着怎样的绝望,也记不清当初李承鄞与自己在上京城城门前告别时看向自己的眼中带着怎样的情绪。身为顾氏一族,他原以为自家的军功能有父兄顶上,而他可以留在京中,尽到兄长与臣子的本分,登第入仕,却不料,自己终究未能逃过顾家金戈铁马的宿命。可就算如此,他从不后悔自己当年在科考中做出的选择,虽有遗憾与永远禁锢的束缚,也仍不后悔当时远走长州的决定。
顾逢恩任由内心千帆波动,话至嘴边,却只变成了简短的一句话:“白云苍狗,斗转星移,这么多年过去,许多事、许多人都不复如初了。”至于往事,他已不愿再提。毕竟往者不可谏,而来者,却犹可追。
她忽然笑出声来,清脆的笑声在长州的夜色中格外明晰。顾逢恩转头看她,她却一仰头,将壶中剩余美酒一饮而尽:“那你不想听听,我与那个人的过往纠葛么?”
顾逢恩其实从一遇到她开始就猜出了一二。他虽说如今身处漠北,可毕竟也是自小在京中长大的世家子弟,论心思流转,只怕少有人能及他——至少在长州是如此。因此他听到小枫的话之后便摇了摇头,有意说一句“你若不想提,便不必讲了”,可身旁的姑娘好像是忽然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也不管他是何反应,只借着几分醉意喃喃出声,絮絮说起来。
于是过去那些事便也就这样展现在他们眼前。
其实她与李承鄞的故事说短不短,事涉两世三年光阴,但说长,亦是不长,兜兜转转用一句话便可概括:国仇家恨,爱憎痴缠。顾逢恩一直沉默着,眸光望着天上皓月,时不时也仰头喝上一口酒,只听她将那些时光纷扰中的往事娓娓道来。
过去他只猜出丹蚩被灭大概和李承鄞脱不了干系,却没想到是他亲自动的手,更没想到在两军交战前,他与小枫曾有着虽算不得惊天动地,却亦是青涩美好的相知携手。他猜到了小枫做太子妃的这三年定然久困于愁城难解的境地,却没想到她过去三年身处东宫的岁月中除了李承鄞的似有情,又无情,还有一个赵瑟瑟如影随形,挡在他们之间,她与李承鄞之间隔着的鲜血除了丹蚩与西州,还又加上了一个顾剑。
也不知过去多久,身旁女子的语声忽地止住。顾逢恩转头望去,小枫微仰着头,定定望着夜空中那抹惨败月色,好似一切如常,可皎洁月光映照之下,她右侧脸颊上一道泪痕清晰可见。
一时间,顾逢恩心底忽然涌上不知何来的万千情感。似怜惜,似同情,又似因同病相怜而起的关切,这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让他不由轻声开口:“这里没有旁人,若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小枫闻言,却迅疾擦干了泪,明明眼角还是红的,却露出一个笑来,坚定地摇了摇头。她的声音中还带着未散去的哽咽,可一字字说来,偏就带了十成十的决绝。
“我不哭。从我逃出上京那夜起,我就发过誓,再不为此事落一滴泪。”
顾逢恩其实很想告诉她,她今夜已然破了誓,只是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半个字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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